“这也罢了,老夫人对大郎终究是好的,夫人也就忍了。可到了大郎七岁时,老夫人还是一味溺爱,对他的学业并不上心,夫人心里担忧,好容易找机会劝了大郎几句,大郎却学着老夫人的语气道,夫人不过是个贱妇,凭什么管他?”
贱妇?凌云彻底呆住了,一时之间,她说不出心里是惊多一些还是痛多一些,她也无法想象母亲在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周嬷嬷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片刻,这才接着道:“夫人听到这句话之后,转身就走了,然后一个人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她说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世上最大的仇恨,是夺子之恨,所以,无论她怎么做,老夫人永远都不会原谅她,而她从此也不会再原谅任何人。就是从那天起,夫人的性子就变了。”
“她让自己大病了一场,老夫人原本没当回事,后来外头却慢慢地有了传言,她这才慌了,因为夫人若是就此被大郎气死,大郎这一生也就彻底完了,老夫人也不会有好结果。她第一次向夫人服了软,甚至表示,可以让夫人来管教大郎,夫人却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去武功老宅养病,无事不回长安。老夫人不得不点了头。”
抬眸看着凌云,周嬷嬷脸上总算露出了轻松的神色:“到了老宅没多久,夫人就有了三娘你,后来又有了二郎和三郎,虽说三郎身子不好,老夫人也时不时会寻些借口生事,但夫人那时已没什么顾忌,十回有六七回不会动身,就算回去,也能很快找到理由离开,继续过自己的清静日子。”
“倒是老夫人,在长安越过越是无趣,夫人走了之后,老夫人做的事反而传开了,就连独孤皇后都有所耳闻,还因此训诫了老夫人两回,老夫人又羞又怒,索性带着大郎回了河东老家,没过两年就病重不起。
“三娘恕罪,我们这些下人无知得很,不晓得什么大义,只觉得夫人总算能苦尽甘来了;却没想到,老夫人磋磨不到夫人之后,更是恨毒了她,临死前还那么诅咒了夫人一句,偏偏四郎,又生了一双跟老夫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是啊,元吉的眼睛,和祖母实在是太像了!凌云一直都觉得,母亲对待元吉太过冷酷,哪怕刚才知道了这个诅咒,认出了这双眼睛,她也没有动摇过;但此时此刻,她却突然有点犹疑了——如果换了自己,换成她在这双眼睛下煎熬了那么多年,最后以为总算得到解脱了,却在幼子的脸上又看到了这双眼睛,她能有勇气继续面对这一切吗?
不,她没有把握,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三娘,不是老奴替夫人开脱,夫人这辈子都不曾认过输,但老奴却知道,在看到四郎的眼睛时,夫人大概在心里就觉得,她已经彻底输了,她这一辈子的要强好胜,终究都成了一场笑话。
“夫人打小身子就好,性子也好,在老夫人身边那么多年,她都没有垮掉过。但从大郎和四郎的事情之后,她的身子就越来越弱了,性子却越来越强,强到不管大郎如何后悔,如何弥补,她都无法再对大郎生出一丝母子之情;强到就连你们姐弟,都对她有了隔阂。如今老奴也不敢说,夫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希望三娘你能明白,夫人没有别的路好走,她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只怕根本就活不下来!”
“夫人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可是三娘,老奴总觉得,别人也就罢了,三娘最好还是能多明白她一些,明白夫人为何会变成这样。夫人对三娘格外严苛,也是因为太过清楚,身为女子,一生何等艰难,她那样的人,都没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她担心你会吃更大的苦头。”
“夫人到最后,最歉疚的是三郎,最不放心的却是三娘,她希望你不要走她的老路,不要为了所谓的名声家族后人,委屈你自己。她也不希望你知道她受过的苦,可老奴却想,三娘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明白夫人的一片苦心?”
“老奴也不知道,三娘如今是不是明白了,但老奴总算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就算立时去死,去见夫人,老奴也能瞑目了!”
说到这里,周嬷嬷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冲着棺木所在的方位伏倒在地,痛哭失声。
凌云也静静地看着那个方向,虽然隔着重重院墙,她却仿佛瞧见了那具冰凉的棺木,瞧见了母亲冰凉的面孔。
是的,她终于听懂了母亲的话,这世上的一切,名声,孝顺,佳缘天成,儿女满堂,对于母亲来说,原来都只是一场漫长的酷刑,站在人生的尽头往回看,一切都无意义,一切都不值得。
唯有解脱是真的。
她应该为母亲感到高兴,或者像周嬷嬷一样,为她大哭一场,只是此时她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有一把熊熊的烈火,她只想用这把火烧掉眼前所有的虚文伪饰,让人们都看到这花团锦簇下头的,那丑陋而惨烈的真相。
然而她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什么都不能说,这把烈火,也只能在她的五脏六腑之间疯狂燃烧,将她对往日的执念,对未来的向往,彻底烧成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看史料的时候,就觉得,窦毅为什么会给他女儿选择一个地狱模式,虽然窦夫人生了好几个出色的儿女,开创了一代盛世,但对她而言,值得吗?
第138章 离经叛道
用生麻裁成的齐衰丧服, 穿在身上,会磨得皮肤生疼。这种疼痛并不强烈, 却是细细密密,无处不在,行动之间会蓦然加剧, 睡梦之际也难以安宁……这样的滋味, 总要过上好些日子, 才会慢慢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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