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扯下了那张帕子,看到了那张脸。那时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大概是在做梦,不然怎么能在别人身上看到这样一张脸?随即他才发觉不对,等到回头看见下人们惊恐猜疑的模样,他才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坠入了梦中,而是要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过来了。
那时他唯一能想到的人是师傅,师傅说过的,她的族人曾传言她是外头的野种,她也曾怀疑自己不是沈家的女儿……师傅也是遇到了这样的事吗?还是这些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师傅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了?
因此,他闷头便冲了出去,他想找到师傅,好好问一问她。谁知还没找到师傅,就先在花园里遇见了阿嫂。如今,阿嫂什么都看见了,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吗?
转头看着凌云,他的悲伤、迷茫和渴望几乎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凌云只觉得头皮一麻,心口仿佛都被坠了下去。说起来,这件事的真相还是她挖掘出来的,她也早就知道,这个真相迟早得告诉柴青,但真的面对着这一刻了,她才发现,要说出的每个字竟然是那么沉重。
她几乎是咬了咬牙才能再次开口:“二郎,这件事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你的确……”
她的这句话还没说完,身后就骤然响起了柴绍急切的声音:“三娘!”
他不知何时已进了院子,此时一阵风般大步走了进来,目光直直地盯在那汉子的身上,神色里分明带着几分寒意。
凌云知道他定然是得知消息赶了过来,只是这态度……想了想,她还是问道:“柴大哥,你来说?”
柴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点了点头,随即才看向了柴青:“二郎,这个人若是对你说了什么,你一个字都不要信!这世上原是无奇不有,不相干的人容貌生得相似也算不得什么怪事。此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不知在哪里见到过你,就想仗着这巧合来占柴家便宜,之前就被我们打发走过,没想到如今竟然又找了过来,还直接找到了你头上!”
柴青迷茫地眨了眨眼,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是骗子;这件事,是巧合?“可是阿兄,他,他没说什么。”
柴绍心里一紧,面上却是笑得毫不在意:“他对你自然什么都不会说,这样你才会更加疑心。可你别忘了,你和小鱼姑娘长得也有相似之处吧?在外头大家是不是都以为你们是亲生姐弟?可那又如何?你们还不是毫无关系!”
柴青微微张开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转头看了看屋角那汉子,又看了看柴绍,心里原本坚信不疑的东西不觉间已轰然倒了一半。
那汉子也有些惊讶,随即便连连点头:“柴大郎饶命,我是最近实在没米下锅,这才猪油蒙了心,想弄点钱来花花,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大郎放心,我日后也绝不敢再来打扰贵府,只望大郎开恩,能再饶了我这一回。”
柴青心里愈发动摇,隐隐间只希望这一切当真就是如此,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柴绍瞧着那汉子冷笑了一声,又对柴青皱眉道:“你还不信我的话?你就算信不过我这个兄长,难道还能信不过你的姨娘?你这么疑神疑鬼的,要把你姨娘置于何地?”
柴青哑口无言,想了片刻,还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凌云:“阿嫂,你刚才说,我的确是什么?”
凌云听到柴绍的话,一颗心早已沉了下去,此时再对着柴青,心里自是更加不是滋味。那边柴绍忙对着凌云微微摇头,目光之中,尽是恳求,嘴里却依旧笑道:“二郎,你问你阿嫂作甚?她也只是听我提过两句,并不知晓这些内情,所以只能告诉你,你的确是我柴家儿郎。这等事情,难道你觉得阿兄我会骗你?”
柴青摸摸后脑,终于笑了起来:“阿兄千万莫要这么说,是我一时想岔了。”
柴绍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瞧着凌云默然不语的模样,到底还是有些不踏实,念头一转便笑道:“对了三娘,适才我过来时,瞧见周嬷嬷似乎在急着找你,你是不是有事吩咐她?”
周嬷嬷在找自己?凌云点了点头,是了,她正准备告诉这位嬷嬷,自己不需要她继续帮着母亲为自己步步为营地打算了。就算她愚笨,她无能,她注定无法讨得任何人的欢心,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她不需要别人来帮她编造谎言,不要旁人来替她做出决定。
她永远都不要再被人蒙在鼓里!
转头看着犹自带着几分迷茫,却显然已渐渐放下心来的柴青,她突然间只觉得满心悲哀。
院门口又有脚步声传看进来,凌云转头便瞧见了周嬷嬷,即使在深沉的暮色里,她脸上的急切也是如此清晰,清晰到不用她开口,凌云就能听出她要跟自己说的那句话——
“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母亲对此是这样的坚信不疑,就像柴绍坚信不疑,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柴青好。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和柴青都是一样的弱者,他们幼稚,冲动,笨拙,无能,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所以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永远在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里,在他们的宠爱和保护里,懵懵懂懂地过下去。
凌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讽,柴绍和周嬷嬷的脸色顿时都有点变了。周嬷嬷忙叫了一声:“娘子!”柴绍也轻声叫了句:“三娘?”就连柴青都觉得有些不对,眨了眨眼迟疑道:“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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