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绮梅抹去眼泪:“我不哭,哭有什么用?走,接我父亲回家。”
带上家中现银,伙计们都散的散伤的伤,殷绮梅亲自套骡车,丝毫娇气也没有,利落的不亚于男儿,豆娘想伸手帮忙反而累赘。
宫中发生的事情殷绮梅一介小百姓是根本无从得知,但她父亲绝不能不明不白的这么死了。
“啪——啪——”殷绮梅连甩几下鞭子,使劲儿睁大眼睛不让失控的泪水溢出。
“家中遇难,如今,只有小姐能扛得起来了。”豆娘没着没落的含泪看向殷绮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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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如血,乱葬岗。
看着那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尸体,堆成了一个个山包儿,无名白骨尸骸遍地,三三两两来领尸体烧纸埋葬的穷苦百姓呜呜悲泣。更甚有那残疾弃婴被丢弃在内奄奄一息的啼哭。负责清扫的小吏蒙着布巾,仿佛木头人般清理。坐在最前头污脏红桌案后的肥胖老头儿,人称陈老九,他手头一沓厚厚的黄纸登记簿,便是管理此地的差头儿。
“大人,我来带我父亲殷实诚回家。”殷绮梅不多废话,掏出二十两银子搁在桌上。
那陈老九咧嘴露出一口令人窒息的恶臭黄牙,哗啦哗啦翻看了一下登记簿,划掉名字:“啧啧啧,蠢汉子倒生了个好惹眼的丫头,跟我来吧,你爹不同于其他的犯人。”
豆娘害怕的躲在殷绮梅背后,用帕子捂着嘴,她特别想吐,只觉得在乱葬岗看太阳都是暗红色的,到处阴气森森鬼哭狼嚎不知名的怪鸟寒鸦鸣叫格外瘆人。
尽管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看见殷实诚惨状时,殷绮梅还是惊恐的闭上眼睛。
豆娘更是捂着嘴哭出声:“小姐别看——”
殷实诚还是那副憨厚老实的汉子样,只是全身赤裸,脸面青灰无人色,两眼瞳孔散开目呲欲裂,嘴和下巴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从臀部到大腿被打的血肉模糊,正是死不瞑目的不甘惨状。
陈老九掂量了下银子,看两个小姑娘来接亲爹,虽然司空见怪,却没见过像殷绮梅这么镇定的,蹲下,手把殷实诚的眼睛一抹,边撒纸钱边嘴里念叨着:“尘归尘,土跪土,回家吧,回家吧!”
好心的帮她们把殷实诚裹上了草席,抬上骡车。
“多谢老伯”殷绮梅给了陈老九二两碎银:“只是我爹死不瞑目,做女儿的不能不问一二,我爹被抛尸此地时,他情形如何,是现在这副模样吗?”
陈老九瞅了瞅殷绮梅:“小妮子,想开点儿吧,你爹是得罪宫里的贵人了,要听老伯一句,快带着家里人逃吧,走的远远的,也别想着为父伸冤,天家人都得罪了,谁敢管这份儿冤?快回去让你爹入土为安吧。”
“谢谢您。”殷绮梅深深一拜,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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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车回宅子。
殷绮梅人都死了大半个魂不附体的赶车回来。
木讷的对豆娘哑声说:“你进屋叫个人,帮咱们抬一抬。”
刚好阿萝送郎中出门儿亦是泪痕斑斓,看见殷绮梅立刻迎上来,还为未开口人就哭了。
“小姐,夫人怕是不好了,郎中说是急发的心症!刚几针下去,夫人呕血两回!呜呜呜怎么办,小姐?”阿萝哭着揪着殷绮梅的袖子。
“进屋再说。”殷绮梅看这脸色蜡黄如金纸的程芸,心痛难当。
豆娘除了哭,再不敢说什么。阿萝把药方子给殷绮梅看,两眼肿的像桃子:“按小姐吩咐,请的是素日给夫人看脉调理的郝郎中,郝先生只说救不得命,救不得心,让准备后事,要不然,就准备倾家荡产。”
“爹生前最挚爱的是娘亲,倾家荡产也要治,你去,找买主卖房卖马卖地,对,马留两匹马车也留一辆。”
“豆娘,你再去棺材铺给我爹订一副上好棺木和牌位。”
“我去找郝先生抓药去,咱们分头行事,莱盛你在家看家。”
莱盛心焦哭着大声道:“小姐。”
他们大小姐一向能干没架子,许多时候,他们这些伙计心悦诚服,却也忘记了殷绮梅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小姑娘。
分头行事快,殷绮梅也把熬好的药给程芸硬是嘴对嘴灌进肚。
二进出的四合院也低价出售,有了买主,当天晚上就要搬走。殷绮梅穿着白衣亲自照顾程芸,命其他人收拾行礼,鸦雀无声。
小院凄清萧索,明明是盛夏却令人感觉齿冷骨寒。
殷绮梅看他,突然想起家里五个伙计呢:“莱盛哥,除了你其他的人呢?沈小兄弟,李贵他们呢?”
莱盛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老爷护着我们,所以我们都只是被打了五十大板,大都疼晕过去了,出来的时候被丢在菜市口。”
他们五个,他和沈和最得脸儿些,他机敏善辨,沈和虽然年纪小却最是稳当细心还会算账识字。沈和也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十有八九被打死了。
殷绮梅想摆出安慰的神色来,几次张口张不开,撑不住垂着眼睛,嘴唇颤抖“哇——”哭嚎出来。
她害怕,她好累,真是吃人的地儿,她却没有一个亲人能依靠。还连累了这么多人。
莱盛、阿萝、豆娘都被她吓坏了,跪在地上:“小姐!小姐!”
然而哭也只是哭了两声,殷绮梅硬是憋回去,看她的样子都像是要把心肝脾肺给揉碎了哭出来似的痛苦。
“哈哈我没事,我一点没事,快起来,我最讨厌动不动就跪了,快起来。”殷绮梅整理了一下仪容,除了眼眶红的像鲜血,其余都恢复如常。
然而其他人看见她这样,更惴惴的。
“棺材明天到,今晚咱们搬到旧宅子去,都收拾好了吧?”
“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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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康富户一夜之间变成了得罪宫里贵人的贱民。
那漂亮的二进出小民居院儿卖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其中的一千二两都要预留给程芸的医药费上。还好当初殷绮梅不让她爹娘卖了现在住的京郊旧房子,否则他们来不及租赁屋子都要流落街头了。
剩下六百两银子她要换现银当做给他们置业的盘缠,家中卖出去的那些马儿都是廉价出的,也有四百两,取出二百两给她爹办丧事,余下的一百两他们用,再给弟弟存一百两。
虽然她弟弟临走前,她悄悄的塞给邹婶子二十两银子,也给弟弟一百五十两银票,相比能让他弟弟躲几个月。
她爹的葬礼虽然仓促,好在有银钱,还是办的妥帖风光。就葬在他们家买下的一块坟地里。
葬当天的夜里,卫国公府的大总管又一次神出鬼没的来到他们家院门口提亲,这回竟然是卫国公府的老夫人来提亲,要为心尖尖的嫡孙世子薛容礼纳良妾。
带来的聘礼更多足足八十抬,还破例送上一套茜红的妾室盖头喜服。
“殷大小姐,您最好还是识相点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管事频频来也烦了,皮笑肉不笑的讥诮。
程芸昏迷不醒,莱盛气的当即要挥着棒子打出去,豆娘在门口把风儿,阿萝硬是拦着一身孝服要出去的殷绮梅。
“阿萝,你照顾我娘,我去去就回来。”殷绮梅安抚的拍拍阿萝手背。
阿萝看殷绮梅脸色阴沉成熟的根本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女,甚至有些阴森的去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吃力的拎着满满一桶水。
“小姐,他们来了好些人,还有一抬小轿。”豆娘吓的直哆嗦,泪汪汪的说。她真的好害怕。
莱盛怒吼:“你们还敢强掳良家女儿?天子脚下,你们竟然无法无天?!”
卫国公府的大管事哼笑:“要是真的用强,何必一趟一趟的来?”
他就看着他们这起子贱民什么时候会想开,一直作死的下场。
“哗啦——哗啦——”
“哇!咳咳咳你、你们竟然敢咳咳……”
冰凉的水罩着头脸泼去,大管家和抬聘礼的家丁的帽子头发被淋个湿透。
“落水狗洗洗澡,别在我家门口号丧!滚滚滚!”殷绮梅破口大骂。
大管家抹去眼皮上的水,看着殷绮梅泼妇般的形容,真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姿色:“你个臭丫头你……”
再想说什么,院门已经关了。
好在卫国公府的人仍旧没纠缠,还像上回似的,“骚扰”完了就走。
气的殷绮梅眼泪都掉不出来了。
死者去了,生者却是最痛苦的。
为了救活程芸,熬药的活计都是殷绮梅亲自来看着火候。
豆娘不禁问她娘阿萝:“娘,小姐买的是什么药啊?需要那么多钱?还那么宝贝?我看夫人的脸色好多了。”
“百年的老参,能不好吗?一千两都不够,小姐把嫁妆全都当了。”阿萝疼惜难过的道。
程芸仿是救回来了,只是还是孱弱异常,还无知无觉,目光呆滞,或许人受刺激悲伤过度都会如此,像个木偶一样,喂她吃饭她就吃饭,让抬胳膊就抬胳膊。
“娘,爹已经入土为安了,咱们家搬到鲁省去,那里的省都督廉洁刚正,老百姓虽然不比京城江南,穷是穷点儿,却也安居乐业没有动乱。”
殷绮梅看向阿萝、豆娘、莱盛:“如今只剩下你们三个,你们如果想一起跟着也行,但是注定吃苦受累,不想跟着,我就给你们遣散银两,你们各自回家去吧。”
她把阿萝和豆娘的身契还给二人。
阿萝根本不要,重重磕头,坚毅仁义的中年女子面上布满风霜:“不,老奴誓死伺候夫人小姐!就算老爷死了,还有小姐少爷呢,日子是要过下去的。”
豆娘接了身契约,瞅了她娘一眼,只低头喏喏只说不走。
莱盛更不必说,腾地站起拄着拐:“小姐,老爷去了,您就是莱盛的掌柜和主子,我去套马,咱们还是快离开,省的再有歹人要害咱们。”
殷绮梅知道情分归情分,每个人给了十两银子,然而他们没有一人收。
“好,此份真情实意,我殷绮梅永世不忘。”殷绮梅咽下泪。
豆娘也忍不住掉泪抱住她:“小姐,奴婢给你收拾东西去,咱们赶快走,省的卫国公府又来找麻烦。”
“是啊小姐,他们消停了两日罢了,老爷葬礼那日他们竟然也有脸来骚扰您。”
办丧事儿加治程芸的病花了三天时间。
的确是事不宜迟了。
一些杂物该扔的都扔,带上挂面和蒸好的干粮,一家五口轻装离开。
殷绮梅面沉如水,反复重复:“你悄悄的从后门儿把马牵出去一匹,雇一个小伙计买好车子套上,驾车去城外的十里亭等着咱们,记住一定要等足两天。”
莱盛不明所以:“小姐……”
“我总觉得惴惴不安的,狡兔三窟,不得不想个后备的法子,万一我逃不出,你也出得去。”殷绮梅抚着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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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庄里的薛容礼听了探子来报消息时,怔了一下。
转身翘起修长的二郎腿坐下,看向窗外的湖心亭,好心情的命丫鬟去叫小戏子们去亭子里唱戏,见案桌上那一秘瓷瓶插着好些玉版白重瓣大牡丹,抽出一支在手里把玩。
“去给爷把金斗叫来。”
“给爷请安,那小姑娘着实有些蠢笨不开化,改明儿奴才再使点计策逼一逼,她肯定就范自己进门儿了。”金斗冷汗在背脊流成河了,他已经听说了国公府老太君提亲都被殷绮梅给打出来了。
从小伺候薛容礼,他知道薛容礼此时只是在暴怒蓄压中,距离喷火只差那么一两个词句。
薛容礼阴笑:“她何止是不开化,她是不知天高地厚,给脸不要脸。”
金斗尴尬的扯出要笑不哭的脸儿,垂首跪着不敢吭声。
他暗道殷小姐算是着了道了,他冷眼瞧着他们小公爷腻烦了温驯女子,最近正嗜好烈性的胭脂马呢,不骑一骑殷小姐不罢休。
小厮银称儿得意的瞥金斗,打了个手势,立时有一对儿妖娆俏丽的丫鬟上茶点:“主子,喝点茶,消消气。”
“爷,扬州来的瘦马姐妹儿,安大爷特特献给您的,奴才瞧着真是好,留了两个雏儿,没有泪痣的是姐姐唤菊奴,有泪痣的是妹妹叫杏奴。”
听见名字“性奴”,薛容礼抬起眼皮儿来了点兴致。
两个水葱似的姑娘,窈窕纤娜,丰艳多姿,装束都是一模一样,脸模子除了一个眼尾有黑痣外,一模一样。
“嗯哼……什么茶水?”薛容礼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个娇娆作态的玩应儿,颇有些失望。
扬州瘦马早就玩儿腻歪了,双胞胎倒是头一次玩儿,姿色不错,但那走路姿势,呵呵,雏儿?骗谁呢?
“回大爷的话,奴婢的是翠眉针茶,用旧年蠲的雪水泡的。”
“回主子的话,姐姐端的是盼君水,奴儿端的是相思果儿。”妹妹杏奴甜甜糯糯的娇声。
薛容礼却兴致缺缺,身边尽是嘴皮子伶俐心眼儿能算计的女人,太无趣了太腻烦了。
想到那一日雨天见到的不施脂粉的丰腴大美女胚子,再和眼前被男人嬷嬷玩应儿似的调教出来的货色……不,根本比不了。
落入泥沼里的烂花残叶儿如何能与丰满娇艳的牡丹仙子相提并论?
这回换做金斗得色,冷着脸训斥:“还不滚下去!”
银称夹着尾巴连连说:“是是!”
揪着两名瘦马鸟悄的滚了。
薛容礼翘着腿,脚搁在着紫檀木大案上:“金斗,拿着爷的印信,把那丫头的老娘仆从给爷扣住,你知道怎么做。”
其实金斗完全按照他的指示做的,怎奈那殷绮梅就是不上道,一味的死扛也不来求他。甚至还要离开京城,他还就偏偏要得到这眼高于天的小女子。
“这回奴才再办不成,爷你就把奴才宰了,嘿嘿,一定办好。”金斗噤若寒蝉立即下去吩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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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三天入夜下了场大雨,夏夜也不那么闷热,反而带出阴寒潮冷。
那夜天色刚刚暗,殷绮梅带着一家人出城逃离是非之地与弟弟汇合。怎料到那守城门的士兵收了贿赂银子却迟迟不放他们走。
那侍卫穿着也与别人不同,暗红的武将官袍黑锦软猬甲,硬是要掀开马车检查,再对上自己的脸后,三白眼盯着殷绮梅看了半晌‘可算让我给堵住了’,笑意暗沉污浊:“哪家儿的千金小姐呀?宵禁不许外出不知道吗,看你们拖家带口的像是要逃的可疑在逃罪犯!都给我拿下——”
谈何宵禁呢?距离宵禁的正点儿还差半个时辰,他们就是入夜才方便赶快离开还不被人注意啊。
但是这个时候,不能讲理。
“官爷,一定是误会了,我们是正经的良家户,看还有路引呢。”殷绮梅一身白色男装,笑呵呵的往那看似头目的大官手里塞了五十两银子。
那武官笑眯眯的盯着殷绮梅,把玩着银锭:“小姐出手阔绰,真不像个小门小户的土丫头。”
殷绮梅脸色铁青,当即把手背过去对莱盛打手势。
那手势是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快逃!”
莱盛又哪里肯走,脸色气的紫红,气性上来,那手都在发抖,死死的把着马车门框:“官爷,还请您留点口德。”
他跟着殷实诚走商多年,看出来这根本不是守城卫队的兵马,而是令人闻风丧胆锦衣卫的装扮!
“放肆!锦衣卫副指挥使马大人面前焉有你说话的份儿?滚开——”十来个如狼似虎的侍卫把莱盛打晕捆绑,把尖叫的豆娘揪小鸡子似的揪出来,又去拉扯殷绮梅。
“不小姐——”阿萝扑挡在殷绮梅前,绝望的颤声叫,她来了一股拗劲儿坚决不肯让。
“阿萝,随他们去。”
阿萝听见殷绮梅的声音,痛哭着被人连拉带拽拖下去了。
殷绮梅一袭缟素男装,带着书生帽,脸色和衣服一样白,唯独眼睛黑的瘆人。
其余的锦衣卫都蓄势待发,看见殷绮梅一身白衣书生打扮,气度高华,不怒自威,漆黑的夜里如一朵别样盛放白牡丹,倾国倾城,他们也都知道这女子是贵人要的,关键的确是良家户籍,不敢轻举妄动。
“殷姑娘,您的身份不比旁人,就自己走下来吧。”锦衣卫副指挥史马骁承靠在门旁,挥手示意众人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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