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已开了小半,不断有坍塌的冰层落入流动的河水中,翻滚了两下后便消失不见。
肖南回静静看了一会,纵着吉祥涉水而过。
冰冷的河水打湿了她半条腿,吉祥也跟着打了个哆嗦。她将缓缓伸入衣襟,摸出一张薄薄的名帖来。
名帖是焦松听风楼鲈鱼宴的坐席贴。
今晨出门的时候,她特意将一早准备好的另一张名帖放在了肖准的案子上。
焦松县最有名的酒楼是听风楼,听风楼最有名的菜肴是橘酿鲈鱼羹。鲈鱼都是每日在玥河上开冰现捕的,肉质比夏季更加甘甜细腻,配上深秋藏下的橘酿,虽算不得玉盘珍馐,却也是难得的美味。
每年正月来听风楼吃鱼羹的客人常常要从头年入冬前开始约起,来年凭着请帖才能入楼吃上这道菜。肖南回自然是没有这个先见之明的,她是听闻祭典要在焦松县举行后,特意求姚易从别人手上买来的帖子,为的就是能同肖准一起吃顿饭。
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她把杜鹃和陈叔当家人,但席间肖准的位置对她来说总是特别的存在。肖家家训严厉,和肖准在一起用膳的时候,气氛总是沉默的,但即便如此,她也感到十分的满足。
听风楼的帖子订的是今晚的席位,据姚易吹嘘说是位置极佳,能看到玥河河畔最好的夜景。
肖南回甚至为此特别准备了一套衣裳。
然而时至今日,她一点也不想回别馆换衣裳。
她不想去任何人多的地方、看见任何人,包括肖准。
从黑羽营出来后,她回光要营领了个差事,纵着吉祥在荒野中游荡着,晚上随意找了处农舍歇下,次日天还没亮便走到屋外,一直坐在柴火堆上望着天边直到太阳升起。
肖南回人生中看过两次日出,一次是在今天,一次是在白耀关的沼泽地中。
白耀关寂静无声充满死亡的气息,可即便是生死关头,看到太阳升起的一瞬间她便轻易获得了力量。
而这一次,身处安逸温馨的农舍之家,她却再也无法重归平静。
她回忆起过去的许多事情,肖准的身影穿插其中,似乎历历在目,却又模糊不清。
不远处越冬的羊群带着臃肿的毛挤作一团,远看像是荒原上还未融化的雪,零星有几只山雀在羊背上蹦着,叽叽喳喳显得分外嘈杂热闹。
太阳爬上中天的时候,肖南回终于从柴堆上站起来,为那户农家留下一点碎银后便牵着吉祥离开了。
今日是三日祭典的最后一日。
依照礼官发放的流程帖上所安排的,今日昏后,皇帝会在玥河上举行送神的祭祀大典,随后在河畔旁宴请百官。
她是百官之一,无论如何是要到场的。
长宓台上请神来,玥河河畔送神去。
玥,意为传说中神明的右眼。玥河,便是神的眼泪汇聚而成的河流。
礼官们将其视为整个祭祀大典的终篇,无不竭尽全力、耗尽心血地布置每一处细节,甚至在短短几天内在河面架起一座高台,为的便是能俯瞰河流西去、目送神明归位。
高台正对着新修葺的黄石古桥,傍晚霞光四溢,入夜月色流淌,也算是担得起“送神”的重任了。
不同于长宓台平地高耸、只可仰望不可俯览,玥河两岸楼阁无数,其中又以听风楼最高,不仅尽收河景,更能围观祭典。送神祭典过后,皇帝于高台上宴请百官也有与民同乐之意,是以并不会特意驱逐人群。
祭典中,皇帝会亲自从高台将五色米、七色帛、两色铜铁撒入玥河之中,祈祷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兵强马壮,而下游的百姓会自河中捞起这些东西摆放在家中辟邪祈福。
玥河河畔最高的楼要数听风楼,远远望去好似一座小木塔一般、足足有五层高,申时未至楼中便已层层都挤满了人,然而唯有持鲈鱼宴宴帖的贵客可独享一间厢房,算得上是一金难求的美事。
霞光渐暗,玥河两岸灯火璀璨,若非河水冰冷,人们恨不能跳到河里去看热闹。
然而此时若是有人抬头望望,便能发现那听风楼各扇小窗中透出的一片光亮中,唯有一扇窗暗了下去。
肖南回吹了手中烛火,在空荡荡的厢房内发了一会呆。
良久,她从那方才做好的一桌佳肴中拎出一坛酒,顺着半开的小窗翻出楼去,又沿着斗拱飞檐而上,直到坐在听风楼楼顶的瓦片之上。
看热闹的人群目光都集中在玥河的高台之上,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身影。
角兽拱起的背被月色照亮,同不远处的玥河河面连成一片,像是方才跃出河面的水兽,河水的腥气夹杂着祭典上燃烧的兰草灰飘洒在风中,令人有种时冷时热的错觉。
她还记得在穆尔赫攀爬凭霄塔时候的感受。穿过云层的那一刻,世界在她脚下是如此安静而驯服,似乎就连心中最烦忧之事也能轻易看破。
喧闹的人群不断传来阵阵欢动,人们将前日未能在长宓台上发泄出来的热情全部倾泻在玥河之上。皇帝在参拜神明,而他的子民则在参拜他们的君王。帝王祈求山河永固,子民祈祷家宅平安。
只可惜对于她来说:不论是“山河”还是“家宅”,她其实都不曾拥有。
肖南回的抽离感愈发强烈,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离自己十分遥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