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累了,委屈和不甘平复了些,终于沉默不语。
“肖郎可知问桥的典故?”
肖准愣了愣。
肖家虽是将门,却也并非不通诗书,他小时候也是读过许多书的,可“问桥”两个字却怎么也没有印象。
他心下是不知道的,可又不愿承认,便咬紧牙不说话。
年轻帝王一眼拆穿他的窘迫,言语中却没什么嘲讽之意:“问桥乃是经书中的典故,未闻也是常理。孤讲于你听如何?”
肖准依旧沉默,对方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此一比丘因甚贫穷,欲往大布施会所,于途中就所见而生种种愚问,如桥何人所作等,作七千八百问,因此耽误至会所之时间,以致所需物品荡然无余,终无所获而归。肖郎以为,此人如何啊?”
肖准不知对方为何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只蹙了蹙眉:“种种所问,皆是愚蠢......”
他话一出口,突然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借此喻他,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问桥之事与己无关,怎能同我相提并论?”
那声音却依旧平和:“孤以为,此间并无不同。喜恶之事发生,便做欢愉怨恨,欲探其因果始末,却也终究不得扭转局势,只因桥早已在原地。世间种种,皆是如此往复。劝肖郎早日放下心中诸多疑问,才能尽早渡桥到达彼岸。”
短短数句,仿佛不过禅语尔尔,却为彼时孤立无援、前景凄凉的肖府指出了一条路。
朔亲王府凋败已成定局,他又尚且年幼,追讨前因绝非眼下之事,需得留存实力,等待东山再起之时才是正道。
帝王言毕,不再等他的反应,便起身消失在纱幕之后。
月余后,圣旨下,言陛下亲谕封朔亲王之子肖准为青怀候,另择封地建府,赏赐无数。
而后五年间,他便甚少再单独面见这位帝王。
只是每每朝堂之上的一瞥,亦或是在那无数次隔纱而望的目光中,他总能感觉到那股寒凉无情的气息。
伴君如伴虎。
即便当初有过点拨之恩,他也从未敢放下警惕之心。
入室若能窥猛虎自会有所警觉,可若只见得人形,才更是可怕之处。
毕竟谁又能知道这人皮之下,藏得究竟只是猛虎,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呢?
“臣见过陛下。”
他恭敬行礼,膝头还未碰到桥面的青石砖便被对方出言打断。
“免了。孤只有三两句话,说完便走。”
帝王轻轻摆手,那年轻内侍官便带着宫人守卫退到了光影暧昧之处。
桥面瞬间空了下来,只得二人相对而立。
“青怀候今夜为何没有赴约?”
肖准一惊,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神情。
“青怀候不必惊惶。孤深知肃北善拓疆征伐,却不善于此道。”帝王没有瞧他,目光只盯着不远处的高台,“祭典开始前三日,玥河两岸所有酒楼卖出的每一张坐席、每一份宴帖,都已经过详细调查。听风楼选在二月初二摆设鲈鱼宴,自然也是要查一查的。知晓有两份经由望尘楼姚易之手落在肖府,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话虽如此,又为何偏在此时提起?
思索片刻,他谨慎道:“臣先前临时约了马都尉探讨开年选拔新晋武官的事宜,便不好再往听风楼走一趟了。”
“哦,是吗?”皇帝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那不知右将军是否知晓此事呢?”
肖准心下又是一颤。
他隐约料到皇帝为何而来,却不想对方竟如此直白。
“臣的义女并不知此事,不过一会席间也有机会言明,不差这一时。”
言语间,一队舫船从古桥下悄然而过,艘艘船尾甲板上摆满了排列整齐的天灯烟火,虽还未放飞却已能预见其壮观。
“孤料到你兴许不会赴约,便备了些别的。”帝王注视着那船队停靠在高台旁,语气似乎不过是在描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出了正月,这烟花还当真有些难寻,便也只好教人临时制了。孤的此番用意,不知青怀候可看得明白一二?”
这话若是问旁人,或许当真没有答案。
可肖准知道,对方是有意问到他头上的。
他身边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人喜爱烟花。
而今夜他不打算去赴约的人,也只有她一个。
帝王的言外之意是那样分明,可他却几乎不能相信,更不能言破。
“臣不明......”
“在孤看来,你并非不懂。”夙未的声音凉凉响起,与周遭那正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
“圣上非臣,怎知臣心思。”肖准眉眼未动,话却已经带了几分强硬。
那人闻言轻笑起来,带点沙哑的声音让那话语中的情绪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人心难测,但到底只是一颗人心罢了。在孤看来也无甚分别。”言及此,那笑声蓦地收了,“你年少失亲,心中落寞,收养她不过作为心思寄托。你欺她爱你,欺她年少蠢钝,欺她不敢违逆僭越半步,所以便能得一日复一日地粉饰太平,等到终有一日演不下去,便将她一股脑推开,管她是死是活。”
顿了顿,那声音才复平和下来,却带了种高高在上、冷眼俯瞰的无情。
“多年过去,青怀候仍未渡桥。而如今,又要困住何人同你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