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飘飘的几句话,如同符咒一般将肖准钉在原地。
时隔多年,同样的情形再次重现。
他依旧如同当初那个莽撞少年一般,被他三两下拆了防卫、一刀正中要害。
他自知背负太多,此生注定孤苦困顿,实则给不起任何承诺,但为了心底渴求的那一丝温暖,他却执意以家人之名给她庇护。只是风一吹便溃散的牵绊,又能护一个人到几时呢?
不远处的高台两侧传来一阵吵闹哄笑声,那里有几顶青绿色的帐子,烛火将里面更衣换装的伶人身影投在帐上,影影幢幢、好似一群妖娆鬼魅即将倾巢而出。
帝王转身,长长的衣摆在地上拖出一道影子。
“青怀候可喜欢看戏吗?今日的这出戏,平日怕是不大容易瞧见,切莫错过了最终的收场。”
肖准抬头望去,皇帝的身影已消失在交错的光影之中。
彼时,他只模模糊糊有所预感,却并不能真的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而几个时辰之后,他才知晓这个残忍的答案。
思绪被不远处沉闷的回响声打断。肖准抬头,便见高耸的宫门缓缓而开。
古木与青铜在石砖地上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太阳还未升起,光线便只照亮了半扇大门,其余的便隐没在阴影之中。
许久,半开的宫门后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深赭色的衣裳,半披散着头发。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虚浮,短短百步的距离,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终于,她踏出了那片阴影,晨光投在她脸上,愈发显得那脸色白得像是一张纸。
肖准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喊出对方的名字,只取了披风迎上前来。
“可还好?”
肖南回讷讷抬头,肖准焦急憔悴的脸映入眼中。
她牵了牵嘴角:“还好。”
他将披风围在她身上,目光落在她头发上。
她发髻都散了些,帽子也不知去了何处。再往下,隐隐透着血的外裳草草罩着,带子也是胡乱系着......
他猛地收回视线,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那肩头,最终却还是顿住了。
“圣上他......是否为难你了?”
肖南回的看着那只悬在自己肩头的手,心中那已经虚空的一角突然发出沉重的回响。
就在此时此刻,她突然想回他:是的,皇帝确实为难她了。
可然后呢?然后又会怎样呢?
她沉默了片刻,话到了嘴边变成了另一句。
“义父昨日为何没有来听风楼赴约?”
肖准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滞了滞才答道。
“我......向来不喜吃鱼。”
肖南回怔怔看着眼前的人,过了一会才突然笑了一下。
那其实也说不上是笑,倒像是一声叹息。
他可以说祭典流程繁杂,他以青怀候的身份需得提早入席,亦或者可以说肃北营军务紧急,他一时抽不开身。
可他都没有说,单单说了他不喜欢吃鱼。
他们真的很像。
就连说谎时狼狈的样子,都几乎一模一样。
往昔,她很沉迷于这种一致,她就好像他的一部分,见证了他们之间某种不可撼动的羁绊联系。可如今,她会被这种相似感而刺痛。
她脸上的神情落在肖准眼里,令他不忍再看,只能转过身去。
“我们回家吧。”
诚如那人所说,焦松县短短三日的时间,不过是天家手中的一场大戏。如今,他只盼望着这出戏快快落幕。
“义父。”
她突然出声,声音低低的,但在这空无一人的古桥头却显得突兀而迫切。
肖准的身影顿住,并没有转过身来。
她盯着那背影,突然有一种话在喉头、哽咽难出的感觉。
那一句话已在那里卡了很久,久到似乎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可今日,有一股气在胸腹间窜动,她觉得如果不用刀子将那血肉中的疑问挖出来,她便要窒息崩溃。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问出口的问题。
“义父可曾喜欢过南回?”
肖南回话一出口,肖准便似被针戳到一般,脸上涌上几分薄红,不知是惊是窘。
肖南回看他这般反应,只觉得心在往深渊更深处沉了沉。
大殿之上她的自白仍历历在目,偏殿中夙未的话也犹在耳边。
过往的无数次猜测辗转中,她也曾想过:她在他身边多年,心思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能全然不觉?可若他察觉,又不回应,她又当如何呢?
肖南回再开口,声音已带上涩意:“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肖准再无法沉默,半晌开口道:“我拾得你那年不过一十九岁,你也只是六七岁的孩童,我念你身世凄苦,便以收做义女之名留你在府中,教你本领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不被人欺、在这世间立住脚,除此之外,不作二想。你的名字我确有私心,你若不喜,待到许了人家可一并抹去。我未婚娶,也无子女,不知父女亲情该是何模样,但以长辈之心待你,未曾有过不诚之心......”
肖准说了许多,但落在肖南回心口只有二字。
未曾。
“那便是未曾喜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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