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说一句,帝王便答一句。
朝政之事繁琐而冗长,他飞快对答如常,可心口却有些异样的跳动。
他方才发噩梦了。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早从十几年前起,他就很少做梦了。不论是欣喜的梦,亦或是可怕的梦,都很少会在深夜来侵扰他。
然而在方才这个黄昏入夜之时,他竟然在片刻的小憩中发了梦。而过往经历千千万万,为何他偏偏梦到的是那一幕的情形?
柏兆予的手指在摘录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最后一行。
“青怀候一案......”
老丞相话还未说话,一道黑影闪现在石室入口处,见到柏兆予身影顿了顿,得到那人示意后方才开口。
“陛下,暗卫来报,说肖姑娘从望尘楼的后门溜出、往侯府的方向去了。特来询问陛下,是否要拦下来......”
那暗卫话音未落地,石椅上端坐着的人便突然起身来,不顾柏兆予惊愕的眼神,几乎是夺门而出。
“最后一项,明日再议。”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年轻帝王已走远,石室中只留下一点空落落的回音。
柏兆予长长叹口气,慢吞吞收起手中摘录。
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瞧不见那人疾走的样子了。
从少年天子,到如今不及而立之年的年轻帝王,他常常错以为端坐在他面前那把石椅上的人,是同他一样半截入了土的耄耋老者。
临走前看一眼石桌上码盘精美的小食碟,柏兆予伸手将那山核桃、甜蜜饯一股脑揽进他那万石官阶才有的大袍子里,面上这才有些平衡,晃晃悠悠地出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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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占据这阙城内最好的地段之一,青怀侯府的院墙外仍旧静悄悄。
若非门前的两盏长明灯笼没有点亮,肖南回也说不出这里同从前有什么不同。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没个十坛八坛的酒,她还真没这个勇气站在这里。如今她肺腑之间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热气,连带着心跳也快了起来,手心的汗刚擦干又冒了出来。
从静波楼出来的时候,她最先想到要去的地方就是侯府。
她知道,她不可能永远不回去看一看。但又生怕短短几日,那里却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若真是如此,她往后满怀眷恋唤起的记忆,是否也会因此蒙上一层阴霾?
原地站了一会,眼瞧着天渐渐黑了个彻底,肖南回终于摸索着来到一处墙根前。
那院墙上有一块略微凹陷、有些缺损的墙砖,从前她身量还不高的时候,就是踩着这块砖翻墙回院里的。
熟悉的起落过后,她一脚踩在了院子内。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为何那人一定要将她带去静波楼、为何就连立个幌子都要立在望尘楼,为何吉祥没有被送回府上、而是被托管在了黑羽营。
其实她早就大概猜到侯府中发生过什么了。
但这一回,她没有哭、也没有崩溃,只是很平静地走入那熟悉到不用掌灯、也能一步都不踏错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高高挂起,草丛里的蛐蛐开始叫起来。
一道人影从府门正中而过,直直奔向后院。
分开无人修剪的杂乱枝条、转过一片片荒废的湖石假山,她就坐在那株开了花的老树藤下,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入到阴影之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轮廓。
“肖南回。”
她听到声音、起身转过头去,便见到那人快步穿过那后院的月门。
树间斑驳的月影投照在他身上,又飞快地流走。
她从前一直不知道,原来后院的院门到老藤树下的这段距离是这么近,近到不过一个转瞬间,他便来到了她面前。
老藤树的花香也遮不住他身上清清冷冷的味道,他急促的呼吸声就在她面前,扰动的空气在她耳畔瘙着痒。
然后,他紧紧抱住了她。
“为何要来这里?”
她在他的怀里艰难抬了抬下巴,举起右手握着的那条素麻带子。
“只是回来取样东西。”
他终于缓缓放开她,但又不说话,只立在阴影中。
她看不清他今夜穿了什么样式的衣裳,却能看清他的眼睛、知道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脸上。
“陛下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她在雨夜中被送进马车里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不会醒过来了?
她站在静波楼的阑干旁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跳下去了?
她说要出去走走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离开这座城了?
他在想,她要离开他了。
就像当初母亲离开他一样。
他的心又开始异样地跳动了,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问过他的话,而他如今再给不出相同的、坚定的答案了。
“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比四周虫鸣振翅的声音还要轻。
你会不会离开我。
她以为,这是她经常会想要问的问题。每结识一个朋友、收获一点亲情、产生一点眷恋,她便会想要问出这个问题。
她生来孤身一人,而她常以为:一个孤独的人,是不可能给另一个孤独的人温暖与陪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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