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向石台四周蔓延,滴滴答答落在老僧破旧的僧袍上。
老人望向少年。
少年冷硬起来的样子已有那人当年神韵,唯有那双眉眼形状随了他的母亲,不论做何表情都还残存几分纯净柔和。只是这表象之下常有危险躁动,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似乎总是可以藏下惊天骇浪和骤雨风暴。
老人半阖上眼、面上依旧带笑,摩挲着铜碗的手指却动得越来越快。
“茶与水都从天地间来,也都将向天地间去。白昼总会转为黑夜,黑夜也终将迎来白昼。你独自从来虚无中来,又终将独自向虚无中去。你从来孤身一人,又何来孤独一说呢?”
少年说不出话来。
论辩经、论法相,他从来不是老师的对手。
可他的老师既然如此通透博学、又花费诸多心血传他衣钵,为何偏偏不肯告诉他这道问题的答案?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是他的心还不够坚定吗?还是说,他的心境便到此为止了。他以为虚无之外还有世界,但其实他的世界穷尽一生就止步这座枯塔而已了。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翻倒的茶杯仍歪在那里,洒了半桌的清水与茶汤缓慢融合、混杂在一起,似是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盯着那细微流淌、缓缓前行的水渍,凝在瞳孔深处的镜像突然之间便静止下来。
“困住你的从来不是这座塔,而是你心中的选择。”老者的声音似真似幻,时而男时而女,时而苍老时而年轻,“你既爱水,选茶便会心生怨怼;你既爱黑夜,白日便会令你惶惶不可终日,你既爱至亲、失去时便会因苦痛而生执念。可偏偏,你生来爱恨痴念便比常人要多些,常人哭丧三日,于你便要凭吊三年。常人不过忧伤数载,于你便犹如天崩地裂、世界终结。反之,你若从未做出过选择,则怨怼、惶惑、执念都将不复存在,你内心的平静方能长久。”
少年如蝉翼般清透的睫羽轻轻落下,再抬起时、眼底的混沌之象骤然而变。
石台上,清水与茶汤各自回流、泾渭分明。
石塔内,光影切割、白日与夜月转瞬间分合两开。
蒲团前,端坐的老僧面目化作一团变幻的光影,时而像他那久未相逢的母亲,时而像那出现在塔中三日的幽灵。
“我既降生于此世,便要生受此世之苦。未尝水之甘洌,怎知茶之苦涩。未贪长夜之酣甜,怎知白昼之辛劳。未尝人情冷暖悲喜,又怎知孤寂未何物。”
倘若从来孤独,众生又在何处?不知众生之苦,何来慈悲之心?世人若无爱恨离别苦,他便是成佛又能渡谁?
清水与茶汤本就不同,既不会因他的选择而混而为一,也不会因他放弃选择而不再交融。
他已知晓这一切的答案。
他要做出抉择。他会做出抉择。他愿做出抉择。
蒲团上的身影渐渐远去,唯有苍劲笑声还在黑暗中回荡。
“且记住你今日的答案,来日若再遇这道难题,可要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抉择的。”
噹。
铜磬发出最后最后一记声响,天地再次归为虚无。
再次睁开眼时,入眼已是高悬的夜幕和万里星河。
冷风拂过,他坐起身来、回首望向身后那片废墟。昔日大殿只剩一点地基,若非周遭院墙怎么也分辨不出这里曾经的痕迹。碎石与木梁的尘埃中,孤零零地置着一张旧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人,脸上一道深深的伤痕、血迹还未干涸。
夙未站起身来,细小微尘从他的发丝滑落。他一步步向那蒲团上的身影走去。
一空仍盘坐在原地,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听到动静的一刻便抬起头来、又将紧握的手心缓缓打开。
“我方才寻得这最后一颗,穿好的一刻你便来了。”
他的脸上的伤口有些可怖,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温和。
男子望着僧人手中那串熟悉的佛珠,许久也没有伸出手。
“不必了。囚笼破碎,虎兕出柙。既已缺了一颗,不戴也罢。”
“缺一而已。陛下若是不嫌,小僧愿舍生取义、献身作这第二十一颗舍利子如何?”
男子叹息,漆黑的眸子深处是摸不着、看不清的情绪。
“住持可是宁愿以身殉法、也要将我送回囚牢之中么?”
僧人摇摇头、面上一片坦然。
“陛下脚踏山河、坐拥天地,身想去哪里便去得哪里,心欲至何境便至何境。不知囚牢何在?”
纤长的手指捏起那串佛珠、随后又轻轻放下。
“既无囚牢,此物何用?”
一空终于也站起身来。
他常做谦卑的姿态,如今第一次挺直了背脊,瞧着竟同面前的男子一般高。他脸上通常带着的那和气笑容如今褪去,竟同那大殿上供奉的护法明王一般威严,细灰自他身上青灰色的僧袍上跌落,在两人脚下盘旋。
“师父生前云游四方得来的十八颗舍利子,分别来自十八名得道高僧,加上他圆寂后的三枚,总共是二十一枚佛骨舍利,尽数赠于师弟。这其中蕴含的力量与你血脉中的力量相制衡。他的苦心,你不会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