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程秉国开口时,段臻已觉自己的颜面丢尽,未料到这两人竟还吵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段臻与他的父亲不同,敬宗够昏庸了,但敬宗有一点好,就是他混不吝。敬宗皇帝从来不在乎流言蜚语,不在乎底下人把他和他的统治说成了如何乌七八糟的样子,这个长处,段臻从来没学会。此时此刻,他已连一句“众卿意下如何”都问不出来,站了起来,沉声道:“程相说的有理,是朕与贤妃欠了思量,此事……此事暂且搁下。”
一时众臣哗然,却是因为,圣人提到了许贤妃。
这朝野中心的人精们,谁不知道给陈留王挑王妃的是许贤妃,谁又不知道圣人那中旨是许贤妃的意思?可这心照不宣,与公之于众,差别却是极显豁的。纵然圣人一时情急了要想法开解,也不至于这样……把一个女人推到台面上来吧?
可看圣人那冷静中掩不住尴尬的样子,却又不像作假……
也有人偷偷去瞧许承的脸色——许承已是满面通红,却扭过头去,也不再为自己的妹妹辩解了。
俄而,高仲甫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站了出来。
“陛下,自古少不越长,老奴以为,陈留王迎娶正妃,的确不宜排在淮阳王之前。”高仲甫躬身道,“不如先为淮阳王娶妇。”
这老狐狸,竟难得给他找回了一点面子。段臻不由得如释重负,掸掸衣襟坐了回去,俨然道:“确该如此,高公公提点的是。”
“父皇!”这时候若再不出声儿,那自己也太蠢了些。段云瑾不需高仲甫再使眼色就立刻站了出来,“儿臣与您提过的,儿臣已给殷少监府上下了聘,请您御批一个日子,儿臣便能迎新妇过门了。”
段臻的瞳孔倏地一缩。
段云瑾方才一番话说得甚急,此刻反而坦然了,平视着面前的层层丹陛,耐心地等候着。
段臻只觉如芒在背,他几乎要坐不下去了。
可他却必须得坐下去,不惟如此,他还得沉稳冷静地坐下去,不让那些王八蛋看出他一分一毫的不妥。
二郎要娶殷家嫡女,确实是向他上报了,但他压下了那份奏疏,明确是不肯答应的意思。可恨这心机深辣的二郎,趁这时候颠三倒四一番说辞,反而好像成了他首肯的了!
偏生他之前早已钻了高仲甫下的套,这回,不答应都不行了。
段臻低了头,将一本奏疏在手心里掂了掂,扔回了御案上,漫不经心地道:“准了。”又抬起头来,目光扫向朝臣班列的后方,“方才说话的,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行礼,双袖笼着牙笏,身子直直地躬了下去:“臣,门下左拾遗,颜粲。”
门下省左拾遗,从八品上。众人的眼光跟长了腿似地又扫向正三品的许尚书,有人笑痛了肚子,有人操碎了心。
段臻点了点头,道:“确有门下之风,但清议太过,当罚。”
颜粲也不问罚什么,直接行礼:“臣领罚。”
段臻望着他,可惜太远,他分辨不清那张脸上是否还留有一个熟悉的人的影子。可那副平静如水的神态,还真是太像了。
朝后不久,诏书特下,左迁左拾遗颜粲为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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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方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段云琅突然叫住了自己的二兄。
段云瑾停下步子,等他追上自己,两人又并肩往外行去。明明步伐和动作都是默契的,却偏偏没有人开口说话,兄弟两个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宣政殿,一直走到丹凤门外了,两列王宅里的马车等在道上,段云瑾略停了停,段云琅也略停了停。
俄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短暂的笑。
两个在朝堂上被同时提起的皇子,两个同样不受父皇喜爱的皇子,两个把婚事都当做砝码和烦恼的皇子……就这样在二月微寒的空气里,笑了。
段云瑾道:“你认识那个沈娘子?”
段云琅道:“我恨不得不认识。”
段云瑾道:“我也是,我恨不得不认识殷画。”
段云琅道:“无论如何,恭喜二兄,马上要迎娶殷家的嫡长女,和许家结亲了。”
段云瑾道:“你究竟把人藏去了哪里?”
段云琅一怔。
段云瑾那青白的脸容上,一双吊梢眼里光芒微闪,仿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早该想到的,”段云瑾寡淡地笑了笑,“几年前我在教坊司见到的那个女人,本就是你的女人吧?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殷画的名字,她现下又被你藏去了哪里?”
段云琅抿了抿唇,似乎是紧张,又似乎是轻微的不耐。他没有做声。
段云瑾看他半晌,忽而伸手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与你不同。你对那一个女人可以死心塌地天荒地老,我却不是。我如今也觉得殷画很好,若再拿旁人来换她,我却也不乐意呢。”他的手搁在五弟的肩上,渐渐地,却攥成了拳头,“我只问你一句话,保证不碍你的事。”
段云琅掀眼,便对上段云瑾那精微而泛冷的目光,他平静地道:“二兄请问。”
段云瑾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那个女人,是不是就叫殷染?”
段云琅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应对,他的脑子已经全然不能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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