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习惯的争斗都是高高在上的。用文书、用祖制、用夹枪带棒的漂亮言语、用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来去自如、从容不迫,虽然做的是最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仍有一副体面的姿态。可现在却全然不是如此——
现在,他与袁贤,就像两条在污泥中打滚的狗。
原来,他必须要像狗一样厮打着过来,才能回到人一样的生活里去。
去见他的阿染。
——为什么殷衡和袁贤都要提到阿染呢?他们明明知道,他最受不得别人提她的。
他可以为一个名字而拼命的。
***
袁贤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他已经没有呼吸。
而段云琅仍没有放松半分。
这不过是一个小喽啰而已——内常侍,当然是内侍省的大珰了,可是同高仲甫、刘嗣贞那样手握禁军、脚踩朝堂的人相比,毕竟还是在内闱里打转。他想爬得更高,想搭上高仲甫,想出宫外去,这都可以理解——
是啊,在皇宫这样的地方,什么事情不可以理解?
宫里头最不需要的情绪,就是大惊小怪了。
袁贤或许是蠢了点,可他的法子却太直接,直接得让段云琅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他感受着手底下的躯体渐渐地失去了温度,而自己已经僵得动弹不得。
“五郎……”
是他在做梦么?他竟然听见了阿染的声音。
这连他自己都猜不出是哪里的鬼地方,怎么会有阿染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年,漫天的飘雪让他全身心地冷,他守在秘书省的窗前,耳朵里被冻出了幻觉,总以为有人在暗处唤他“五郎”——
其实后来回想,当时他的幻觉里所听见的声音,应当是母妃的声音才对。只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变了形,母妃那温柔款款的声音渐渐从记忆的沙滩上消退,而阿染的声音渐渐地盘踞了上来,占领了他的世界。
“五郎!”
漆黑一片。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袁贤的身子就“咚”地倒在了地上。
一双臂膀将段云琅抱住了,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发,让他的头靠入了她的怀抱。温暖的臂膀,轻缓的手掌,柔软的胸怀。就像记忆中的母亲一样。
漆黑一片。
他终于大着胆子,伸出手欲回抱她,却被铁链刮过空气的刺耳声响所惊怔住了。女人微凝了呼吸,手沿着他的肩膀一路往下摸索到他的手腕上,而后倒吸了一口气。
女人似乎转头去看另一个人,而那个人过来,手中的一串钥匙轻轻碰撞作响。“咔哒”,镣铐被打开了。
女人很安静地拥着他,给他揉搓着僵硬的手腕。他渐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阿染?”话一出口,才觉沙哑得可怕。
女人却头一偏,毫无预兆地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为毛我觉得段五帅呆了帅呆了帅呆了……
大家平安夜快乐!段五见到阿染了,我,我去见论文了……
☆、第99章
第99章——百年身(一)
在钟北里的帮助下,段云琅将昏迷的殷染半扶半抱着带出了这间囚室。看到
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扫下来时,他恍惚生出再世为人的错觉。
快要天亮了,他不好直接回十六宅去,索性往殷染的住处走。他的脚步也有些虚,好在这腿还算给面子,没有让他当场就瘫下去。钟北里在一旁瞧着,几次想上前帮忙,最终却忍住。
终于到了,堂上的鹦鹉竟还没有睡,睁大了眼睛,看见他们进来,也不叫,只目光一直追随着。
“我去烧水,你们洗一洗。”钟北里淡淡地道,便往房后去了。
段云琅疲惫得没有应声,将殷染放在堂中的圈椅上,小心地给她脱下油衣。明明自己才是被关押的那一个,怎么阿染也好像被人欺负了?油衣抖落在地,他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看了她半晌,伸手去捋她的发——
“啪”地一声,她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安静地看着她。
她的眉头皱了皱,而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眨了眨,目光渐渐凝定在他脸上。
“你……”她低声道,“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
“你坐下。”她撑起身子来,自己要站起,却被他按回椅子上去:“我不累。”
她怔了怔,却重复:“你坐下。”
他无法,便索性坐在了地上,将下巴搁在她的膝盖上抬头看她。
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沉默,温顺,满身伤痕。
她伸出手去,轻轻摩挲过他脏兮兮的面容,话音温淡得几乎没有痕迹:“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我再也找不着你了。”
“就是你找着我的。”他轻声道。
“是么?”她似是回想了一下,“啊,内侍省……”
“阿染。”他道。
“嗯?”
“若不是你,我兴许出不来。”
她笑笑,“这话该同钟侍卫说。”
他摇了摇头。
“只有你。”他道,“只有你,永远不会放弃我。”
她静了下来。
那一瞬,四目相对,血腥弥漫的空气里,竟然渐渐染了几分虚妄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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