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染发了一阵子呆,突然侧头过去,抓着床栏对地上一阵干呕。她见过了那么多的鲜血了,母亲的,殷衡的,鹊儿的,可是从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在梦里所见的这么真实,这么令她心悸。
初秋的寒意渗进门户里来,又缓慢地爬上了她的手足。
她从没有……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想他。
太皇太后崩殂的那一夜,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她还记得很清楚。绝望的,甚或有些恼怒的厌恶。可是她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想他,她担忧他,哪怕他恨自己也好,她一定要去见他……
如是想着,她立刻下了床,披上衣衫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梦中惊出了一身冷汗,却顾不得,奔过去哗啦打开了门——
门外竟然立了一个人!
殷染顿时骇得三魂去了六魄,当即关门,却被一双削瘦的手死死扒住了门框。
殷染慌了神了,狠命去合那门扇,那人却开了口:“殷娘子……是我,是我!”
这声音低沉而颓丧,却有些熟悉,殷染下意识松了手,那人却立刻滑肩而入,殷染当即后退数步,抬头再看,愣住了。
“离……离非?”
眼前这人,细眉弯眼,正是那教坊司中匆匆数面之缘的离非,只是太久没见,这人竟已瘦成了皮包骨头,神容倦怠,双眼蒙着一层淡淡的乌青,望过来时,眼神底里透着令人窒息的悲伤。
他穿的是宫内小厮的衣服,显是混进来的。
“殷娘子,我找不到别人了……我只能来找您。”他低声道。
殷染听得摸不着头脑:“什么?”
“求您……”他抬起头来,“求您救救戚冰!”
作者有话要说: 1“阍弑吴子余祭”——宦官弑杀了吴王余祭。《春秋》写“吴子”“楚子”(“子爵”之“子”),强调宗法等级秩序,实际就是“吴王”“楚王”。
“阍者何?门人也,刑人也。刑人则曷为谓之阍?刑人非其人也。君子不近刑人,近刑人则轻死之道也。”——“阍”是什么?是守门的人,是受过刑的人。受过刑的人为什么要称为“阍”?因为受过刑的人不是守门人的恰当人选。君子不接近受过刑的人,接近受过刑的人就是轻视自己的性命(走轻死之道)。
☆、第113章
第113章——缘法(二)
殷染给离非斟了一杯热茶,让他双手捂着,好生坐下,将今日突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原来今晨拾翠殿里突然闯进了一帮人,竟都是红衣银甲的禁军,领头的高方进,一挥手便把戚冰从床褥上扯了下来。
“我一路小心翼翼跟着他们……见到他们把戚冰……关进了大明宫的内牢。”离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大约明日便要传开了……说是戚冰在太皇太后用的羊乳羹里下了毒……圣人给神策军下了密旨,打入地牢,严加审问。”
殷染眉心一跳,下意识道:“假的。”
离非抬起眼来。教坊司出身的男人,眼角眉梢总有一股冷淡淡的风情,因其风情而显得阴柔,又因其冷淡而显得超脱人世。他问:“你的意思……”
“圣人怎可能让神策军去拿人?”殷染冷静地道,“他若有心查明太皇太后的死因,该交托给周镜才是。而况周镜身为宣徽使,从职掌上说,也比高仲甫的神策军更为妥帖。”
离非的眉头锁紧了,眼中似蒙了一层雾气,叫任何人看了都会莫名地心生伤感。殷染瞟了他一眼,复道:“高方进此举,意在先斩后奏。”
离非不由一动:“此话怎讲?”
“之前,并没有人特意宣扬过太皇太后之死有甚蹊跷。高方进突然这么一查,很可能是想借题发挥,或者是戚冰在何处惹到了他,他要趁圣人发觉之前先逼出戚冰的供词来。”
离非拧了拧眉,沉默了。
殷染缓口气,道:“其实这事情也好办。高方进那边本就是无中生有,我们想个法子,把消息透露给圣人。我猜圣人手头上还是有几桩高仲甫的把柄的……再由高仲甫向高方进施压即可。”
她思路明捷,深夜之中,字字清脆。离非听了,却久不言语,低着头,手掌慢慢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如果我说……高方进并不是无中生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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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
桌上的粗陶茶壶突然被碰倒,跌落在地,一声脆响,裂成千片。
殷染却顾不得那么多,惨白了面色,双眼打直了盯着离非,恻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太皇太后的死。”离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戚冰找了我……我随着教坊司给太皇太后唱曲儿的队伍进了宫……将□□下在了那碗羊乳羹里。”
离非的声音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陈留王殿下初时便有怀疑,却一无查获。那是因为有毒的羊乳羹已经全被太皇太后吃下了,而厨房里的却是完好的。陈留王也提审了我们几个当日在兴庆宫的人,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我们谁都没有杀人的动机,是不是?我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太皇太后都已落葬了,只要我不说,戚冰不说,自然再无人会晓得事情的真相——可为什么高方进会突然抓走了戚冰,还言之凿凿?”
殷染已不想再听下去。
她想到了太皇太后死后,鹊儿昼夜的哭泣,段云琅仓皇的面色,圣人颓唐的模样……杀人者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罪行会给活着的人带来什么。更何况鹊儿……鹊儿说不定就是为此事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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