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一完,还没放榜,她就被送去乡下。
母亲去世后,她就没再回过乡下过暑假,但她跟父亲不合,那老头要把她送走,她二话不说拿了车票就跳上车。
自以为去的是逍遥自在之地,却早就不适应玩泥巴斗蛐蛐这些原始娱乐。
不到一个月,她就在乡下蹲得屁股奇痒难耐。
按照她对自己预判,分数至少能上郊区的高中。
镇上的人对郊区高中是瞧不上的,但对她来说,正好可以远离她老爹,何况不管成绩好与坏她都尽力冲刺了,付出那么多,后面几个月她都没逃过课,也没被学校叫家长,每天还挑灯夜读,家里老头眼睛又没瞎,都看见了的,应该尽快让她回去看结果才对。
然而乡村中学的学生已经收到高中通知书,却没有半个人联系她。
翻了半个山头,问了七八户人,被告知最近的打电话去处都要走上一个小时泥路,还没人给她带路,她才发现自己被抛弃了。
亲戚领她去工厂上工的第一天,地皮还没踩热,工头就把她叫去办公室。
“你来的时候怎么不说你还要回去念高中?我们这儿不收童工的!”
然后一转头,就看到把她丢厂里的亲戚去而复返,一脸难看地站在背后。
终于回家了,照例和父亲一顿大吵。
“你读的什么书?去这种乡下学校你能考上大学?你妈生前还说你脑子活,我看她就是对你太好,把你养成了个猪脑子!”
“你还是去找个厂上班吧,至少能赚点钱。”
“好啊。”她回答得很爽快,心想反正她不爱读书,赚到的钱到时候都归她,谁都别想拿走一分,想想还有点美滋滋。
听到她愿意去打工减轻家里负担,本该高兴的父亲却表情很不自然,忽然破口大骂:“二流子!一天到晚在外面敲同学竹杠,跟些不叁不四的人鬼混,还把竹杠敲到老子头上,你他妈做些事跟吃喝嫖赌有区别?现在巴不得跑出去是吧?真贱!吃里扒外的东西!”
又说:“你在这吃住这么多年你好意思不给一分钱?你弟弟后面也要升学,你毁了,你妈妈的遗愿就落你弟弟头上了,长姐就该......”
母亲是比小镇更荒芜的乡村走出去的大学生,她的遗愿,是举家搬迁到大城市里去,为此没日没夜地劳作,心脏病突发,猝死。
在父亲的骂声中,她忽然像头豹子一样窜起,把沙发上吃冰棒吃得津津有味的弟弟按倒,啪啪啪狂揍。
过了几天,冷清了许久的家里,忽然陌生人上门拜访。
那个时候被关禁闭的她,正蹲在窗台上寻思怎么跳楼才能存活。
短短几天,她明白了自由的可贵。
而那个自由,不是到处晃荡的自由,而是身怀技能,不受制于别人,能够独立生活的自由。
当她从房间里出来,就被巴掌大的客厅站满乌泱泱人的场面震住了。
对方来自一个助学基金会,西装革履个个读了很多书的样子,没喝一口水,连坐都没坐,面朝角落里堆积的大量酒瓶,不卑不亢给父亲普及了“未成年人监护人的法定职责”,并“温和”地告知,鉴于现监护人的精神状况,可以代为处理放弃子女抚养权。
父亲虽然酗酒,但并非暴力之人,可以说本性懦弱,被敲打之后,一下子就清醒了。
女儿可以不要,但儿子是他的命根子。
面对到账的“助学金”,他手足无措到即将开学,才乖乖备足生活用品,包好学生一学期的生活费,亲自送女儿去上郊区的高中报到。
网吧里,女孩双眼明亮神采飞扬,“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是指,你怎么知道我在乡下?那儿不通网也没电话,你不可能找得到的。”
也没义务找。
她刚一进来,留级生网管就告诉她,她没来的第一天,医生就在打听她的下落。
“你提到过,暑假会去乡下。”
她就提过一次,他就上心了……
这是她从未遇见过的重量级关心,他的反应还很平常,她一上线,他就像往常那样回应了她后,就静静等她提问。
“谢谢你。” 她重重敲下心声,“要不是你给我想法子,让我在考试后给那个董事长写信,我现在应该已经去打工了,我还计划打工一年凑齐学费再去读书呢。”
他回了四个字:“未雨绸缪。”
“叔叔,你认识很多有钱人吗?像董事长叔叔那样的人?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
“那你怎么有他的私人地址?还那么详细。”
“搜索。”
桀骜不驯的女孩,眼里露出少见的崇敬之情,尽管是面对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
医生在聊天室里的名字并不叫医生,而是叫“管理员02”,她一直唤他“管理员02叔叔”,她曾问过他管理员01叔叔是谁,他回答——
“我爸爸。”
她又羡慕又嫉妒,能跟儿子一起上网的父亲这是什么神仙爸爸啊,她就无法想象父母能够近距离到这种地步,能同子女分享快乐喜悦乃至成长,就连她的母亲,也无法做到。
“以后我们不能常见面,我读的是寄宿学校,可能出来会有困难,但我有机会就来看你,你会想我吗?”
“会。”那头用苍白的语言回答,一贯的简洁。
女孩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她的视线首次在到钟前主动离开电脑,落在电脑之外的地方。
网吧坐满了人,比起一年多前,人们在虚拟世界能玩的项目丰富了不知多少倍,一度盛行的聊天室近来越来越少看见人使用了,人们最近都在使用一款聊天工具,据说能够透过电脑屏幕和真人聊天。
但爱好新鲜的她这次没有去吃“螃蟹”,相比虚拟世界闲逛溜达,现实世界更有明确的目标在向她招手。
上了郊区高中以后,她发散的思维和老是难以集中的注意力为学业带来了不少麻烦,她早早就被提醒过,那个奇特的人,仅仅通过网络上的对话,就判定她的思考方式学习方式和现有考试模式冲突,要迎合现有的教育模式,她必须扭转自己的思维,乃至性格。
高中叁年,成了她训练自己的叁年。
一周一次的外出,她会大费周章地赶回镇上,不为回家,而是用省吃俭用的生活费,赶往网吧赴约,向医生讲述学校发生的事,全新的寄宿体验,有趣的老师,淳朴的同学。
……
和女孩高昂的情绪相反,聊天室那个人回复始终简洁冷淡。
渐渐地,她也没那么情绪高昂了,随着临近高考大关,学业繁重,她不再能够去到网吧与他会面。
终于有一天,聊天室的图标消失在人们的电脑屏幕上,而那时,高校备考如火似荼。
叁年努力,曾经的小太妹考上了大学,留级生终于走出地下室,随着打工热潮去了南方,这批网吧老人离开后不久,根据地就在黑网吧扫荡中被取缔,地下室被居民区收回做了自行车电瓶车车棚。
聊天室再也激不起声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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