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不饿,要不要用些糕点?”
慕秋实话实说:“我没有深夜用东西的习惯。”
江淮离被她的实诚逗笑:“那还是算了,这么多年来,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你很了解我?”
慕秋这句话倒不是嘲讽,她是真的很疑惑。
她和江淮离接触得不算多,却也不算少,每次见面,江淮离都表现得两人好像很熟稔的样子,他甚至从枝头折过一朵新开的桃花赠予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江淮离是君子,他应该知道桃花这种花不能轻易送出手。
可在慕秋的印象里,她和江淮离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是。”
江淮离点头,他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是惆怅,又似乎是哀伤。
在她无知无觉时,他心悦于她,整整四年。
比她和卫如流重逢前更早。
可他背负着太多沉重的过往,他这样的人喜欢一个女子,只会给她带来负担,所以他没有放任自己去接近她,只是任由这份心意在他心中肆意野蛮生长。
后来某日,他终于鼓起勇气要为自己争取一次,于是他跑到义父江时面前,对义父江时说他想求娶一位姑娘,却被江时狠狠甩了一巴掌。
那巴掌,彻底打断江淮离横生的痴念。
他至始至终都只能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如隔岸观火般,看着她被慕家找回来,看着她为卫如流动心、看着她为卫如流做的每一件事。
他如此熟悉她,但在她眼里,他只是个认识的陌生人。
江淮离端起酒碗,就着酒将它们重新咽下去。
就像卫如流从来不喜欢他一般,他也不喜欢卫如流。
这当然有父辈的原因。
可是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卫如流也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却敢自私地去占有慕秋?卫如流不怕自己会牵连慕秋吗?不怕自己出事会导致慕秋伤心难过吗?
江淮离一碗接着一碗饮酒,明明是他请慕秋来这里饮酒聊天,但除了最开始的几句话,他没有再过口。
慕秋也同样没有开口对他说话。
她甚至没有看他。
窒息的沉默过去后,江淮离终于调整好心情,故作平静道:“你要救卫如流吗?”
慕秋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既然江淮离问了,她就答道:“是,我要救他。”
“他被关在刑狱司北暗牢里。”
慕秋惊喜:“你见过他!他还好吗?”
“还行,没受什么皮外伤。”江淮离不欲多谈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应该知道你要面对的敌人是谁,你……”
话还没说完,慕秋粗暴打断了江淮离的话:“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但在你劝我之前,你要不要先听我说一件事……是关于这大半个月,卫如流调查到的真相……”
其实就算今晚江淮离没有找上她,她也会想办法私底下见江淮离一面,将真相全盘托出。
慕秋的眼睛直直望进了江淮离的心底,若是平时,江淮离定会为这份认真的注视心动,可此时,他心底却升腾起一股浓浓的不详预感。
她为什么……
要用这种“不忍”的眼神看着他……
莫非她口中的真相,与他有关?
江淮离微微张开嘴,下意识想要让她别说,可试着张了几次嘴,他都没办法发出任何的声响。
就像刑场上的囚徒在等待着即将斩下的狗头铡,他挣扎着,狼狈着,痛苦着,依旧跌入自己既定的宿命。
“你说吧。”
江淮离听见了自己苍凉的声音。
然后他等来了审判。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你父亲写好《桃花渊》这本书后,你家里曾经遭过一次贼,丢了很多东西?那里面也包括《桃花渊》的手稿……”
“你父亲写这本书,只是为了泄愤。写完了,愤恨就消散了,他原打算将这本书直接烧掉,免得流传出去惹出祸端,可江时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曾亲眼目睹过你父亲写这本书……于是他命人偷走《桃花渊》的手稿,并刊印发行……”
“后来,后来你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在信里逼问江时,江时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卫如流会突然离京,是因为他查到了你父亲的死另有隐情。你父亲不是死于简单的倭寇之祸,或者应该说,那些倭寇就是被江时收买安排的,他们扫荡渔村,目的是为了杀死你的父亲。”
慕秋几乎是磕磕绊绊着把这件事说完,她别开了眼,不敢看江淮离摇摇欲坠的眼神。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推翻一个人多年来的认知。
现在,慕秋就在告诉江淮离,十年来,他一直都在认贼作父。
她一手撕开血淋淋的真相,逼着他直视最残酷的现实——
那个教会他谋略,培养他成为状元,一步步送他直上青云的人,也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一面是仁慈,一面是杀戮。
醉心权术、操控过无数人生死的长者,始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
沉默。
依旧是沉默。
就连桌面上燃着的蜡烛都读懂了江淮离的悲伤,悄然黯淡。
慕秋拎起酒坛子,把江淮离面前的碗满上,又往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了酒。她放下酒坛子,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江淮离的碗沿,自罚三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