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了许久,捏了两根极粗的银针出来,在灯焰上燎过,寻着穴位刺了下去。
并没扎很深,初及肌理徐颂宁就微皱了眉头,周珏慢条斯理地把针□□,略一用力,便挤出两滴发乌的血珠:“体内的寒气太重——夫人这么久来,月事来得怎么样?”
云采出去捧热水了,阿清夜里劳动,渐渐又烧得不清不楚起来,此刻正远远坐着。
满屋子人最后还是薛愈开口:“她月事来得时候总是疼,最开始是第一天疼,这段时间,几乎要从头疼到尾——我常见她一个月有许多天都捂着汤婆子。”
周珏瞥了他一眼,叹一口气:“我先给你一个明白话,的确不是有人下毒,一时半刻也不至于危及性命,是有人断断续续在她吃食里面下了性寒的药草,夫人原本就体质寒凉,吃食又凉性,气血全都亏干净了,若不生育还好,若生育了,只怕……”
他话没说尽,余下的意思薛愈自然能领悟。
他摇头,声音里带着点仿佛劫后余生的颤抖:“这都不是紧要的,你只管把她身体调理好,只要她好好的,余下的都不必管。”
周珏点点头,又补充道:“其实平日里估计也还好,虽然也有亏损,但到底还是可控,只怕夫人她是近来就忧思过甚,休息不好,所以阿清没有往这方面想,这两日似乎是有人陡然加重了药量——那茶水我刚刚看了,药材是好药材,只是加了十足十的量,全是伤身损气血的剂量。”
薛愈颔首。
“我晓得了,我都知道了。”
他说完了便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尚没擦干的发已经被冷风吹干了,正搭落在背上,一缕长发横过眼际,压着眼皮,显出两痕深深的褶:“此间的事情交给你们了,我去办些事。”
他从来司的就是刑狱之事,背地里替帝王打探消息的人,对审讯由来拿手,徐颂宁需要迂回费些工夫的事情,他却是直截了当。
“去把伺候饮食、茶水的人,悉数带去院子罢。”
薛愈声音平淡,指节顺过鬓角,把那不驯服的发绺收到而后,露出明明如月的清朗面容,映着晃动的灯火:“天色晚了,把府门关好,不要惊扰到旁人。”
周珏晓得他是真的恼火了,也没有再管,吩咐了匆匆忙忙捧着沸水汤药来的两朵云要注意的事情,才站到了阿清身边。
“人可还好吗?”
阿清虚弱地撩了眼皮,盯着他打量片刻,缓缓叹了口气:“没事,只是刚刚在想,我这风寒来势汹汹,有没有被人设计的缘故。”
周珏叹口气:“这里总不能再多一个病人,去歇着吧,过了病气给夫人就不好了。”
阿清也没客气,叫了个小丫头来扶着自己,轻咳着出了门。
闹过了这半宿,外头月至中天,却并不十分安静,薛愈坐镇中堂,头发随手束起,垂在脑后,半撑着下颌,不太端正地坐在那里。
下头跪了小半个院子的人,薛愈并没亲自问话,是他身边的人一句一句问的,他只静默听着,一声不吭。
阿清隐约觉得,薛侯爷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了。
他在徐颂宁身边的时候,大多数都是温和的,常常是带着笑,君子端方的样子。
此刻却仿佛是撕破了那一层他故意装乖的皮囊,露出内里的模样,冷清、料峭,不近人情、杀伐决断。
叫人…害怕。
他明明只是坐在那里,穿着松散的衣裳,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梳起,却叫阿清觉得,他身上挟着凛冽的血腥气。
这一夜对谁都漫长得很,唯独于徐颂宁而言,是短暂的一眨眼的时光,中间夹杂着几重短暂的噩梦,然后就跌入黑暗之中。
中间夹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呼唤,唤她“阿怀”。
可徐颂宁实在很疲惫,疲惫到没有力气作出回应了。她浑身上下都冰凉,有寒气在四肢游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落水,薛愈把她从那冷冰的池水中捞上来的时候。
到徐颂宁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四下里静得出奇。
徐颂宁听见许多声音,她听见外头有人在清扫院子,两三只鸟儿被惊动了,叽喳地叫个没完,有人正压着她被子睡在床边,她听得见那人轻轻的呼吸声。
温煦的阳光照在脸上,徐颂宁微微眯了眯眼,只觉得眼前一片片发白,还没办法去适应那光亮,于是又匆忙闭上,只动了动手指。
眼没来得及再次睁开,就感觉身边睡着的人被她惊醒,在被子里握着她的手,似乎是站起了身,凑近了,为她掖好被子。
然而那人却没就此离开。
压抑着的呼吸声凑近,在她眼睑上落下了轻轻的、冰凉的吻。
那一吻很轻很轻,仿佛在吻羽毛,或是这世上最易碎的事物,是患得患失的轻轻触碰。
徐颂宁睫毛颤了下,缓缓睁开了眼。
是薛愈。
他正注视着她,似乎是疲倦到了极点,眼下蒙着鸦青,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里散着血丝,长长的头发并没梳拢,散乱着垂在肩头。
两个人离得很近,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对视了片刻,徐颂宁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就见他笑出来。
“你回来了,阿怀。”
徐颂宁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缓了半晌,才哑着嗓子慢吞吞地问:“我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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