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感到难过,反而打心底里生出无尽的渴望来。他忽然发现,比起跪在地上仰望头顶的月光,他更想将冷月拥在怀中,占为己有。
殷承玉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他无法拒绝。
他想染指神明,将这世间,变成他与他的情天恨海,至死方休。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
他端着九千岁的架子,说着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话。他与殷承玉夜里纠缠于床榻间,白日里却针锋相对、互相防备。他们的身体无限靠近,心却日益疏远。
有些一开始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便再没有机会开口。
他走进了一条死路。
他没有机会再告诉殷承玉,他在意的从来不是权势地位,他不敢放开手中的权力,只是唯恐一旦他连权势都没了,便再无法靠近他。
只是他攥得越紧,他与殷承玉之间的矛盾越深。
最是人间无奈事,白首相知犹按剑。
他们被动地站在不同立场,终成了敌人。
他与殷承玉之间,就像下一盘棋,他刚开局便走出了最差的一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败局在最初就已定下。
作者有话要说:
PS:“白首相知犹按剑”出自王维《酌酒与裴迪》
第64章
只是薛恕没有想到,那一日会来的那么快。
殷承玉早年在皇陵时伤了底子,后来又遭遇几次刺杀,身体每况愈下。登基不过三年,便油尽灯枯,病入膏肓。他四处奔波,网罗天下名医奇药,却仍然治不好他。
那群庸医每每都只叹息着说:是臣无能。
仿佛除了这一句话,他们再不会说别的话了一般。
薛恕不肯信命。
他和阎王争命,想把人留在身边。
但殷承玉就像他拼命攥在手里的流沙,攥得越紧,流失得就越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殷承玉越来越虚弱消瘦,原本就白的肌肤几乎看不见一点血色,露出来的脖颈上甚至能看到突起的青色血管。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时,只占了一小块位置,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他轻不得,重不得。舍不得,留不得。
帝王寝宫里,药味终日不散。
太医送过来的漆黑苦涩的汤药,殷承玉总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明明如此苍白脆弱的一个人,骨头却比谁都硬。
他努力活着,却也从不畏惧死亡。
甚至在最后的时日里,平静坦然地将殷承玥的后路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而薛恕早已明了自己的结局,做好了殉葬的准备。
他是殷承玥皇位最大的威胁。殷承玉若活不成了,他也得死。
挺好的。
从前殷承玉生气时会叱他忤逆犯上,这一回,便顺了他的心意罢。这短暂时光,本就是他勉强得来,如今能共赴黄泉也算个圆满收场。
他从未想过独活。
可殷承玉何其残忍?生已不同时,竟连死后同穴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只因他一句托孤遗言,殷承玥和大燕江山都沉甸甸压在他肩上。
他想追随而去,又怕黄泉碧落相见之时,他会失望。
故人长绝,往事成灰。他身后再无可回望之路。无归处的旅人,只得背负起逝去之人的期望和嘱托,继续往前。
而此后生死荣辱,都不再与他有关。
……
薛恕自巨大的哀恸中挣脱出来,直愣愣盯着头顶的帐顶,目光散漫没有落点。
静静躺了许久,他才动起来。
不顾背后伤口崩开传来的痛楚,他下了榻,在营帐里漫无目的地搜寻。
帐子里没有镜子,只有一盆水。
他就站在盆边,垂眸看着水中的倒影。
水中倒映的面容青春稚嫩,未经风霜。只一双眼暗沉晦涩,满含风雪。
他静默看了许久,脑海里前世今生交错呼啸而过,最后风雪停歇,一切都归于寂静,定格在那张梦寐难忘的面容上。
那样青春年少的鲜活,是后来五年间,他日夜渴盼却再也无法见到的。
薛恕闭了闭眼,又忆起了地宫冰棺的寒冷。那样彻骨的寒凉,冷入肺腑,叫人永生难忘。
他有些怕冷的拢了拢衣襟,又伸手去触碰水面。
水面晃动,波纹荡开,投映其上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薛恕一瞬不瞬地看着,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惶恐来,害怕如今这一切,只是他思念成狂的臆想。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殷承玉,确认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他连外衣都未披,便匆匆往外走。守夜的小童被惊醒,急急忙忙上前想要阻止,却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闭嘴,不许叫人。”
小童畏惧地看着他,又退了回去。
临出门时,薛恕瞥到了放在小童放在一旁的药箱,那里面装得都是给他处理伤势用的药品。
他在药箱前驻足翻找片刻,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便大步出去。
此时已经是三更天,就连抢时间搜寻伤者的士兵们都歇息了。整个营地里,除了几堆烧到了末处的篝火,就只有巡逻的士兵还未歇息。
薛恕避开巡逻的士兵,寻到了殷承玉所在的主营帐。
他蛰伏在黑暗里,制造动静引走了门口值守的护卫,悄悄潜了进去。
主账内只留了个值夜的小太监,此时也已经在罗汉榻上睡了。薛恕悄无声息地走近,手指按在他的脖颈大脉处片刻,小太监便昏死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