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没有。
容璟坐在这座皇宫里,如一座平静冰冷的石雕,眼睁睁看着容珩和顾澜,不费吹灰之力的回到了燕都,甚至,安稳的在睿王府度过一夜。
而今日清晨,容珩身后的大军才赶到京城,也轻而易举的被迎进燕都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这才导致如今那些平南军稍作休整,便开始攻打宫门。
这些年养尊处优,从未上过战场的禁军,如何是那些久经沙场将士的对手,或许宫门坚固,还能再支撑几个时辰,可最终,这座皇宫注定会被攻破。
“他们是叛军!陛下既然昨日还让臣去杀容珩,为何今天如此心软,为什么?”宋执再一次问道。
“三两,你走吧。”
容璟的半边侧脸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他似乎看着跪在地上的宋执,又似乎没有,只是随意的望着近乎凝滞的空气。
三两,是容璟曾经随口给宋执起的名字,只因为买下宋执,只需要三两银子而已。
那时......是怎么回事来着,或许是少年太子的心里,忽然对跪在地上最卑贱的乞丐,心生了几分怜悯与感同身受。
困在这座皇宫中,太子与乞丐,并无什么不同。
容璟说完,从龙椅上站起身来。
宋执见过眼前这个帝王任何的样子,愤怒,狂喜,紧张,悲痛......却从未有哪一次,看见他的眼神如此荒凉而平静。
他的眼眸比一片死寂的宫殿,还要沧桑无数,像秋日过去的荒野,星火燎原,连一棵杂草也不剩。
容璟穿着一身略松垮的红色龙袍,更衬得他瘦削枯槁。
他未戴龙冠,墨发铺陈散落在宽大华丽的长袍之上,妖孽到极点的脸苍白得像是脆弱的薄冰,一触即碎,也过分清瘦了些,下颌冷厉,连素来殷红的薄唇都失去了颜色。
狭长的双眸是桃花的轮廓,却更像两团幽幽燃烧的黑色烛火,而那火苗,似乎也到了燃烧殆尽的时候。
宋执鼻翼一酸,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他的眼眶涨起酸涩,自从父母死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般颓唐模样呢。
他抹了抹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自己指尖的水渍,微微失神。
原来,他真的哭了出来。
宋执抿着唇,深深的望着容璟,低哑的声音透着哀求与悲恸,字字泣血:
“臣不走,臣的命都是陛下给的,臣不会走的。而且......而且,陛下,我们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宫门尚未攻破,臣手下还有三千禁军精锐,这些人从始至终没有动过分毫,可护陛下平安,永寿宫.....永寿宫之下有密道,能直通皇宫之外,等我们出宫后再出城,再去北境与范大人带去传旨的五千禁军会和。
各州城仍有将您视为一国之君的太守刺史,我们可以和容珩划地而治,总能东山再起——”
“三两,你知道朕为何放任陆秉心他们,迎接容珩和顾澜进京吗?”容璟打断宋执的话,平静的问。
他的声音很是虚弱,距离顾澜刺向他胸口的那一下刚过去三天,御医说,他其实不太能够站起来。
然而,他仍旧选择站起来,皇帝苍白的唇角,甚至上扬起一抹微弱的弧度。
宋执摇头,却还是像宫门外苏子霄猜测的那样,缓声道:“陛下是不想因为湘王攻城,而导致京城百姓陷入战乱吗。”
容璟轻轻地说:“朕怎会那么好心,朕的心里,只有自己而已。”
宋执紧闭的眼眸再猛地睁开,其中猩红一片,意料之中的吐出三个字:“臣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眼前的帝王是个多么自私无情,多么心狠手辣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容璟道:“朕只是累了。”
“太累了,”他的声音虚弱而低微,“钟良死了,张奉才也死了,朕从前见过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毫不犹豫的离开了朕,三两,大势已去,你可以现在下令让禁军散去,再将朕献给小五,至少......他们不是嗜杀之人,你还能活下来。”
“陛下不要再说了,”宋执摇头,“臣说过,无论如何,臣永远不会背弃陛下。”
“可是朕不想身边最后的人......也死在朕的眼前!”容璟低吼一声,阴翳冰冷的桃花眼颤动着,眼底蔓延着水光。
宋执内心一颤,苦涩的弯起唇,声音仍旧坚定又温和:“臣能死在陛下前面,心甘情愿,亦心满意足。”
“朕不是一个好皇帝。”
“臣知道。”
“朕甚至不是皇室血脉,三两,我这身上每一寸肮脏的骨血,已经日夜不休,折磨了我一辈子,你知道,我多恨自己体内流着苏家的血吗,恨不得剔去这血肉,恨不得......”
“臣知道。”
宋执想起很多年前,少年太子得知自己身世后痛哭流涕的模样。
那时,容璟有多绝望,他便有多么恨自己无能。
“你不必再忠心于我了,宋执。”
“臣,不愿,”宋执认真的说,拿起那碗汤药走向他,语气更加柔和,“陛下,您的龙体要紧,吃完药,伤好一些了,臣会护你周全。”
容璟的眼神满是无奈,他已经虚弱到没办法和从前那样隐藏自己心中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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