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正新笑道:“陈淑仪同志还是这么讲究。”
厉浩瞪了他一眼:“我们家不是酒馆,有事说事,说完就走。”
陈淑仪另外给孩子们准备了一份,温柔地给每人倒了杯热牛奶:“咱们农场有奶牛场,这牛奶是今早送来的,新鲜得很。你们正在长身体,多喝点牛奶。”
透明的玻璃杯中,牛奶表面结成一层薄薄的、浅黄色的奶皮子,胡大志一口喝完,奶皮子贴在嘴唇上,显得有些滑稽。吴媛媛指着他咯咯笑,胡大志拿起一块鸡蛋糕塞进她嘴里,咬牙道:“不许笑!”
鸡蛋糕真材实料,用了不少鸡蛋,鸡蛋、白糖、小麦粉的香味揉和在一起,烘焙之后透着股甜甜腻腻的气息,让人心生欢喜。
林满慧吃完一块鸡蛋糕、喝了一杯牛奶,肚子也饱了,往嘴里丢了颗油炸的兰花豆,咸、脆、香,好吃。
一屋子没人说话,光听到三个孩子嘴里咔吧咔吧的声响。
任斯年听着有些烦躁,他转过头想再看一眼茶几上的兰花幼苗,却被那几个脑袋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忍住好奇心,老老实实端坐椅中,双手置于膝上,静等汪正新开口说话。
与厉浩小斟两口之后,汪正新咳嗽一声:“老厉,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在大会上念检讨的情景?我当下坐在台下战战兢兢,如果不是范场长为你出头,恐怕我们都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说起往事,厉浩面色和缓了许多,叹息道:“是啊,范场长是个好人,我和淑仪都得感谢他。”
汪正新继续道:“年青时,性格多半激进,做错事在所难免。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如果不给他们改正的机会,这个世界就很难进步与发展了。”
厉浩没想到汪正新在这里等着他。“嗒——”的一声,他将手中酒杯放下,白瓷小酒杯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错误,也要看是什么类型。有些错,犯了就无法回头。有些错,只需一次就能让人看清楚人品。”
厉浩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花朵再美,根系若是腐烂,那就没救了。”
冬月寒冷,这屋里却很热。听到厉浩这一番话,任斯年心脏狂跳,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汪正新不解地问:“老厉,我还是觉得你对小任太过苛刻。他年青,有野心,想要一鸣惊人,这都不算大错。我们都是从年青时过来的,谁没梦想过成为世界第一人呢?”
厉浩摆摆手,咂了口酒,眯起眼睛:“老汪,你不必如此热心非要捏合我和小任。各有各的信念,我也不阻他前程,就当普通同事不好吗?”
汪正新为难地看了任斯年一眼。
任斯年的声音颤抖:“老师,我二十岁从农学院毕业,来到您身边读研、当助手已有六个年头,能破格评为副研究员也是在您的指导之下完成。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灯,离开您我茫然不知所措啊。”
他说得情深意切,听得汪正新都感动不已,抿一口酒,吃一颗兰花豆,道:“老厉,你有福气呀,这么好的研究生、接班人。”
厉浩摇摇头,半点不为所动。
汪正新嘴巴皮子都磨破了,好说歹说厉浩就是不肯松口,搞得最后汪正新也有了点脾气,提高了音量:
“老厉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呢?我这是为了谁?我难道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咱们农科所!你年纪也大了,底下哪个能够撑起花卉研究这个团队?你们如果不团结,损害的是农科所的形象!”
厉浩有所触动,没有说话。
为了集体利益,放下成见,握手言和,全力支持任斯年新团队发展?凭什么,为什么呢?
可是汪正新的话没毛病,个人得失必须让位集体利益,从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要求厉浩的。
汪正新在桌子底下踢了任斯年一脚。任斯年心领神会,起身离座,恭敬道:“老师,这一次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您原谅我吧。如果您觉得那篇论文不该发表,那我和编辑部联系,撤回稿件。以后再有成果,一定会先向您请示。”
室内一片寂然,厉浩的呼吸声显得有些粗重。
林满慧坐在沙发上竖起耳朵听着饭厅那边传来的动静,听着听着,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任斯年能屈能伸,脸皮之厚,令人叹之观止。汪所长用心良苦,以情动人、以理服人,拼命压制厉浩。
没毛病。可是,偏偏就是让人觉得不爽。
为什么犯了错只要道歉就必须被原谅?
为什么一定要有大局观?
为什么不能尊重厉教授的个人意愿,不喜欢就分开?
胡大志、吴媛媛也听着有些不对劲,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悄悄议论起来。
“凭啥你让咱原谅,咱就得原谅,他脸盘子大些吗?”
“厉老师不喜欢他,不愿意当他的老师,又没有骂他赶他,为什么还要逼着老师继续对他好?”
“说得好像老师是因为论文没有署名而生气一样,老师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当大人们闭嘴时,孩子们稚气的声音便渐渐变得清晰,一字一句落入饭厅四个人的耳朵里。
厉浩与陈淑仪对视一眼,这三个孩子单纯、天真、善良,懂得体谅老师的难处,没白疼。
汪正新面色一黑,喝了口闷酒。唉!当领导也难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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