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含元真的为她的樊叔感到欢喜。
行伍生涯,固然是金戈铁马,气吞河山,男儿立志补天裂。但在那功和名的背后,更多的,却是长年的孤寂和苦寒。若逢战事,更是随时须有马革裹尸的准备。
今日纵然分离在即,但等再回雁门,以后,若他也是夜深无眠,在连营的军角声中,回忆今日欢情,心中应该不会再有孤独。
她的唇角微微上翘,看着,看着,忽然,面庞仿佛湿冷。这才惊觉,竟是眼中滚下了一颗泪。
她又看见那女子往樊叔的袖中塞了一块手帕,随即低头,快步登上了骡车。樊叔目送那小骡车缓缓而去,收目,朝着这边走了回来。
姜含元立刻偏过脸,抬臂,迅速地擦去了面上泪痕,随即挽缰,双足夹紧马腹。
她不再回头,纵马迎风朝前,疾驰而去。
离开边地,到长安,再到江南,满打满算,不过也就半年的时间,但在她的感觉,却竟漫长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她的半辈子。她如今只想早日回去。樊敬见她归心似箭,自然带人全力配合。一行人一路北上,披星戴月,疾行赶路。入夜若逢驿站,便居驿站,若无,便露宿道旁野地。就这样,在这一年的七月中旬,回到了雁门。
这天已是傍晚。她的父亲在雁门城的都护府里。她没有立刻入城见他,和樊敬说了一声,独自骑马,转道,纵马到了那座铁剑崖前。
晚霞满天。黑色的山崖,静静地矗立在老地方,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她登上崖头,迎风立了片刻,猛地纵身跃下,沉入潭底。
最后,她慢慢地浮出水面,用她的肺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熟悉的空气,睁开了她沾满水的湿漉漉的眼睛。
她曾经发誓,她是再也不会哭泣的。
发过的誓言,她不会忘记。
那一天,她在江南落下的泪,不是哭泣的眼泪。
一切都已回到正途了。
此行北上,她为赶路,惹了满身的尘。她在水中洗去尘埃,上了岸,披了先前脱下的干衣,一边拧着长发里的水,一边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
“将军——”这时,耳中听到有人高声呼唤。
她转过头,远远地,看见有人骑马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是杨虎。
她停了步。
前月,樊敬动身南下去接长宁将军,杨虎便就蠢蠢欲动,早几天前,他寻了个差事,从青木营来到此处,为的,就是迎她归营。
将军常来此处沐浴,或从崖头跃下,杨虎见惯不怪,以为是她喜好。看见了她,下马便狂奔而去。快到近前,见她仿佛刚从水里上来,正在拧着湿发,急忙顿步,脸硬生生地扭到一旁,眼睛盯着旁处,口中急急地嚷:“将军!方才收到信报,白水部王得了狄人助力,叛乱生事,大赫王给大将军送了信。大将军叫你回去!”
第60章
杨虎说大将军去往大营预备升帐。姜含元径直赶去。她在雁门大营里,有自己的一处营房。她以最快的速度更衣披甲,随即来到中军大帐。入内,看见父亲姜祖望已在座,大营里的十几名四品以上的高级将官,也全都到位。
半年未见。众人看见她,纷纷从位上起身,包括她的父亲姜祖望。姜含元起先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在姜祖望领人要向她行礼时,疾步上前,将他一把托住。
“大将军!诸位叔伯,诸位将军!军中没有摄政王妃,只有长宁!不必虚礼。”
姜祖望却并没听从,神色肃穆:“摄政王妃初到,理应受拜。”
他说完,朝着自己的女儿行了一个军中拜礼。周围的将官,也跟他行礼。
姜含元明白了。
她不再阻拦,站着受完礼,待父亲归坐,自己上前,如往日那样行礼:“长宁今日归营,请大将军遣用!”
姜祖望看着女儿,微微颔首,示意她入座。姜含元又向座中几位年纪长的老将军也各自问了声安。众人忙都还礼,脸上带笑,神色显得很是欣喜。姜含元这才坐下。
人到齐,大营参军将情况介绍了一遍。
四月,趁着大赫王去往长安的机会,白水部王欺王子萧礼先年少,联合此前联姻的亲家伏人部,两部密谋叛乱。没想到萧礼先虽然年轻,但却极有能力,预先察知,及时镇压。两部非但没讨到什么好处,反而损兵折员,仓皇逃走。
就在上个月,这两部卷土重来。这回作乱的,却不止是两部的残余势力,还得到了北狄南王府的支持。南王府出兵,组成联军,总计约三万人马,打了回来。局面立刻发生大变。剩下的六部里,势力最弱的武强和高弓两部很快陷落,中丘、紫山两部,因恐惧北狄武力,举棋不定,不肯全力作战,就剩大赫王和鹿山两支势力在奋力抵抗。大赫王一边竭力应对,一边派人分别向长安和雁门行营两处发去求救的消息。
魏狄之间不久之后必有一场大战。现在这个时间点,北狄在八部滋事,目的显而易见。倘若八部被占,一旦大战开打,大魏虽打通了青木原防线,但相应的,将又会从八部所在的方向被撕开口子。到时防守分散,对大魏极是不利。
不仅是如此,此次若叫狄人计划得逞,对于大魏的军心,更是一种震慑。
必须出兵,并且取胜。
名为助力大赫,实则如同魏狄大战之前的一场预演之战,这一点,此刻身在中军大帐里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是一清二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