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也可以。容见是这么想的,却不太好意思说出来。
明野道:“不太冷。”
容见蹙着眉,连手指都握紧了:“怎么会不冷?”
明野的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欺负人:“我和殿下不一样。”
容见和明野不太一样,容见在风雪里吹上小半个时辰,可能就要生病,对明野却不会有任何影响。
容见很想和这个人理论,却又做不到理直气壮,只好作罢,但还是叮嘱道:“以后不用敲窗户了,直接进来就好。”
不免想到要是正好撞上自己换衣服怎么办,又觉得不会那么倒霉。
这么过了一会儿后,湖心亭就被炭火烘得很暖和了。
既然是赏雪,那必定是要看到雪的。
明野偏过身,推开了窗。
刚打开窗的时候,风雪一下子灌了进来,容见一时不察,头发被吹到了脸颊上,明野抬手替他打理那些碎发。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不会这样,这么的毫无戒备,可是现在却好像很寻常了。
明野也察觉到了,他调整了窗户的角度,令风吹向另一边,以容见的视角也可以看到窗外的雪。
容见呼了口气,他本来是想要说谢谢的,却发现明野替他打理完头发后,没有松开手。
他仰头看着他,神色有些茫然,不知道缘由,但也没有阻止,任由这个人的动作。
明野的指尖是冷的,沿着眼角一点一点向下滑,路线似乎是固定的,顺着脸颊,最后停在了下巴尖那里。
恍惚间,容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是眼泪的痕迹。
容见在校场的台子上哭了很久,眼泪划过脸颊,带走脂粉,留下冲刷过的泪痕。回到长乐殿后,容见连收拾自己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又被明野带了出来。
容见觉得丢脸。
他抬起手,挡住明野的眼睛,独断专行道:“不许看了。”
人的脸可以涂抹脂粉,也可以不涂抹脂粉,这两种状态容见都可以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两种状态混合,就像他此时的脸。
一定很糟糕。
明野很低地笑了笑,容见没有说为什么,他却知道缘由:“殿下很好看。”
容见疑心这个人在哄骗自己,但还是上当:“真的吗?”
“真的。”
这样举着手也很累,何况继续下去好像就赏不了雪了,容见想要放下了。
迟疑不定之际,明野忽然开口道:“殿下不要哭了。”
容见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哭的时候,他其实没想太多,现在回忆起来,只觉得情绪失控,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明野继续道:“真的要流泪,也别在臣不能看到的地方。”
容见的心一颤,他“哦”了一声:“以后不会了。”
也不知道是不会什么了。
容见收回了手,逃避地看向窗外。
此时的雪依旧很大,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落在湖面,转瞬即逝,与湖水融为一体,但从天空落下的姿态很美丽,每一片都是独特的。
明野坐在另一侧,温酒热茶,挑了些点心,推到容见面前。
在几种酒里,容见最爱喝的是甜米酒,他没有开口,接下来温的便都是这一种了。
明野总是会把容见照顾得很好,可能长公主身边有很多侍从,可是将容见照顾得最好的却是没有什么经验的明野。
容见多饮了几口酒,整个人的身体都热了起来,大脑混混沌沌,像是一个被很妥帖照顾着的、贪心不足的小动物,一旦暖和起来,就要撒娇,就会想得更多。
他托着腮,有点闲极无聊地揉捏着自己的耳垂,望着对面的明野。
明野已经重新梳理好了头发,他换了一件衣服,里面穿的是雪白氅衣,将身形衬得英俊挺拔,是无人能及的翩翩公子。
校场比试过后,在回去的路上,还有在宴会上,随行中的大臣谈论起了明野,甚至有几个想要打探他的家世生辰,将女儿嫁给他。即使明野现在官职低微,籍籍无名,无人知晓,可一旦崭露头角,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无量。
明野天资卓绝,相貌英俊,文成武就,本该被人看到,被人欣赏,被人崇敬,但是听到那些大臣的话时,容见的心却变得酸涩。
这不是明野的错。容见很清楚,他可能确实很自私,对明野有那样的独占欲。因为即使容见再迟钝愚笨,不知分寸,也从很早就察觉到,明野对自己超过了一般的尽忠职守。
他是对自己说永远的人。
那些平常不会说的话脱口而出,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容见低着眉眼,半是认真,半是自暴自弃地问:“你……从前这么照顾过别人吗?以后也会这么对待别人,像对待我这样吗?”
明野舀酒的动作一顿。
容见姿势懒散地坐在对面,昏黄的灯火下,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他垂着眼的神态显得很可爱可怜。
大约是饮酒的缘故,容见的嘴唇上没有了口脂,却依旧很红,看起来非常柔软,微微沾着水泽,很适合被人亲吻。
明野的目光一顿,又稍移开了些。他的目光深沉,平常的眸色是漆黑的,像是此时外面的湖泊,无论有多大的落雪,也无法掀起波澜,容见也不能看透。
他随意地道:“殿下怎么忽然这么问?”
也许是他的态度看起来很漫不经心,令容见不能满意,他更加冲动:“那我的花钿,会送给别人吗?”
其实容见知道明野不会送,也没有可送的人,还是故意这么问。他觉得自己很恶劣,是个坏蛋,但还是要问。
人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面目全非,容见不能理解。
与容见相比,明野显得平静得多,也理智得多,他说:“殿下,御赐之物是不能给别人的。”
明野说的是事实。这样的御赐之物,的确应该供在家中,时刻感恩在心。
他说的没有错,容见很明白,但明野似乎永远那么理智,不会动摇。
容见的左手还搭在明野的手臂内侧,他们之间那么亲近,可容见的语气却并不真挚,像是置气,又似乎有很多复杂的感情,他无法分辨,最后说的是:“我特许你可以送给别人。”
容见发现自己的心会随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而颤抖,明野的理智都令此时的自己难以接受。他不知道缘由,也许是吊桥效应,也许是荷尔蒙,也许是醉酒,总之他依赖这个人,他无法忽略这个人,他只想在这个人身边,他想得到很确切的回应。
像对他说“永远”时那样确切。
但是随着他将每一个字说出口,那些没由来的不甘心不情愿都在最后时刻消失。
如果,如果明野真的能遇到喜欢的人,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希望明野能得到幸福。
在《恶种》的结局里,明野登上皇位,至少在这本书的历史上,他终将成为千古一帝,但也没有任何妻妾。无论出于生理上的需求,还是政治上的考虑,抑或是为了将来的局面,明野也该拥有一位妻子,可是他始终没有那么做。
明野是不会恋爱、也不会付出感情的人。
很多人都这么觉得,加上书中很少描写他的心理活动,所以读者也不知道原因,只是在评论区擅自猜测。
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什么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
容见也不明白,但《恶种》只是一本小说,故事结束,纸片人的圆满也是圆满,容见不需要明白。
可他现在在这本书里,明野不再只是由那些话构成的纸片人,他真实地活着,他的血肉是热的,他也有喜怒哀乐,高兴的时候眉眼里有很温和的笑意,无奈的时候也会叹气,他记得自己的每一句话,很温柔的包容自己的任性。
可能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很完美的爱,但容见希望明野可以那么幸运,能够被爱着的人同样珍视。
因为明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容见感觉到眼眶的湿意,但不至于凝聚成眼泪,他努力睁大了眼,忍不住问:“那……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明野没有说话,可能是容见的问题过于突兀,连明野都没想到该如何回答。
容见却迫切地需要转移注意力,他不想在一天里哭第二次,这让他觉得自己过于软弱,也不想再让明野看到这样的自己。
于是凝视着一旁摇晃的烛火,一边漫无目的地瞎想,自问自答道:“你的学识这么好,对方也要很聪明。”
他只说到这里,剩下的还在想,但明野的无论什么地方都很出色,所以对方什么地方都要很好。便产生一种疑惑,觉得原文里明野没能找到喜欢的人,可能是除了他以外,没有谁能那么完美。
想到这一点,容见又想劝明野,择偶的标准不能定那么高,否则会丧失很多乐趣和可能。
实际上定下那么高标准的是容见,将明野当做标准的是容见。
容见终于偏过头,看向明野,两人对视时,他看到明野眼中的笑意,以为自己很聪明说得很对,心里却并不高兴,反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野抬起手,拂去容见鬓边飘落的几点雪花,总有那么几片很特别、不随风逐流的,他说:“我没有这么照顾过别人,以后也不会对别的谁这样了。”
容见怔了怔,睁大了眼。
不知何时,明野的手中多了那支花钿,也许是忘记放回去了。他站起身,挡住了烛火,为容见戴在鬓角,使那支花钿重新得到了光彩。
明野平静道:“殿下的东西永远都是殿下的,不会给别人。”
容见的每一次任性都得到了回应,然而还要纠缠不休:“还有……问题没答,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明野坐在容见的对面,想了片刻。
他是真的在想,而不是装作思考。一般而言,他的一言一行,早已在预料之中,很少会需要思考这么长时间。
何况是没有意义的事,没有结果的问题。
明野曾经活过一次一次,不需要假设,他可以直接告诉明野结果。
在这样月光消逝的初雪夜晚,在这样寂静无言的湖心亭中,为了容见杀人,为了容见提刀,为了容见做很多事的明野,就像一个普通的少年人一样闲谈这些无聊的事。
容见的心似乎也因为等待而被悬起的钢丝吊起,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勒紧。
两人对视了一眼,明野说:“我喜欢就可以。”
容见的高标准都不作数,别的都不重要,明野喜欢就可以。
明野喜欢眼前这个经常不聪明、显得笨拙,不会半点武功,比落下的初雪还要脆弱的容见。
没有道理可循,没有理智可想,一切评判标准都失去意义,明野就是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容见的自私和无私,明野的喜欢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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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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