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南种在院子里的本体,被他取来,养在他那里了,他不知道这是她的本体。
她在魔宫的时候就喜欢在院子里种苍耳,阿凇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挑中了这株藏在不起眼处的苍耳带了回来。
阿凇的大掌收拢,将那茸茸的小刺球拢在掌心,他的手颤抖着,掌心一触一触那枝头的刺球,将他的掌心挠得极痒。
此时,殿内有脚步声传来,几位魔族部下立于那黄昏的金红光芒之中。
“尊上,魔域边境共计九万八千座防御高塔已经准备就绪,可以推进,请尊上定下迁移的距离。”
“往人界,五万里。”他说了个数字。
“这范围……有些大了,尊上,您确定吗?”郁洲有些犹疑。
“确定。”阿凇的声线无情冰冷。
他知道,她要去人界,不论她去人界的目的是什么……他想,他只需要将整个人界变成魔域,她就可以回来了。
她是植物,会想家的,阿凇执拗地想,他要这整个人间,都变成她的家乡。
他的命令对于魔族来说是无上信条,魔域很快执行下去。
是日,阿凇正与郁洲议事时,殿外苏一尘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尊……尊上!茉茉姑娘听闻浮南姑娘离开魔域,忍了好几日,今日寻了机会,想要到人界去寻她,她与守卫高塔的将领熟悉,竟将她放了出去!”苏一尘连忙报告道。
“这——”郁洲略一沉吟,他有些苦恼,“尊上,这如何处置?要将她追回吗?”
阿凇的眉头轻皱,他思忖片刻道:“不用。”
茉茉应该找不到浮南,找不到的话,她自己就会回来了。
“茉茉啊。”郁洲靠在殿内的椅子上,有些无奈地摇头轻叹。
“怎么了怎么了?”苏一尘似乎很关心她。
“这事还是已经死了的何先生和我说的,茉茉幼时曾得苍耳姑娘救治,但苍耳姑娘那时候没那么厉害,她吃了苍耳姑娘给的吃食,后来还是饿死了,那死去报恩的执念成魔,继承她原本的记忆活了下来,她早就不是原来的茉茉了。”郁洲道,“不让她找,她会死的。”
阿凇安静听着,他的神情平静。
他身前的案几上,还是这么一丛茂盛苍耳,蓬勃生长着。
她影响了魔域很多,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寂静清月照耀四野,浮南方才在湖上心绪有所波动,但不知为何,片刻之后,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抚慰着她,让她静下心来。
对先生的承诺她已经兑现,现在是她该做自己事情的时候了。
浮南抬头看着前方孟宁的身影,跟了上去,在这一天,她迈步走进了人界至高无上的仙盟之中。
第55章 五十五枚刺
明水岛上, 浩然大殿金光耀耀,将那寂静夜色照得亮如白昼,于玉质的楼阁之间有白衣修士穿梭而过, 意气风发。
浮南迈步走于玉阶之上,她略提起了自己的裙摆, 姿态有些小心翼翼, 她身边的孟宁倒是闲庭信步, 举手投足间隐隐现显出不凡气度。
“莫怕。”孟宁回眸看浮南, 眉眼间含着淡淡的笑意。
“魔域没有这么华丽的地方……”浮南小声说道。
“这可是人界, 岂是魔域那贫瘠地方可以比的?”孟宁摇了摇头, “你既然来了, 就要适应这里。”
浮南点了点头,她知道魔域不及人界数万年底蕴的万分之一。
她往前走去, 推开那金色的大门,于宽阔大殿之中立着一位白衣老者。
“季掌门。”孟宁入内, 朝那白衣老者唤了一声,她的姿态不卑不亢。
“孟姑娘。”季长风看向他们, 在看到浮南的时候, 他苍老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还是将这小妖怪带进来了?”
“仙盟之中也不乏精怪,死在魔域的何长老不也是狐妖。”孟宁从容答道。
“这与她的种族没有关系, 孟姑娘, 她毕竟是魔域中人。”季长风提醒道,他所在的宗门是人界第一大门派,因此他有与孟宁叫板的底气。
“嗯, 所以呢?”孟宁迈步走了过去, 坐在季长风下首的位置上。
“请孟姑娘以人界为重。”季长风沉声道, 他锐利的目光看向浮南,“魔域轻易放你离开,你说这可能吗?”
“个中内情,还要我慢慢与你说。”孟宁朝季长风微微一笑,似乎是传音过去了。
很快,季长风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他给孟宁传音回去,急忙问道:“你说的是真的?这姑娘与魔尊凇关系匪浅?”
“是呢,季掌门。”孟宁眼波流传,无声地传音回去,“她不过金丹修为,却能陪伴魔尊凇上千年,你说,哪一位金丹小妖能活这么长时间?”
“定然是那魔尊凇看重她,花了大力气延长她的寿命,她对魔尊凇如此重要,你说我们怎么能放她离开?”孟宁道。
“若是俘虏,关到仙盟秘境里就好。”季长风道。
“将她关着,以魔尊凇的手段,定会将她夺回,现下魔尊凇没有派出魔族寻找她,是因为他以为她是自愿离开魔域——她是个傻姑娘,她确实是自愿离开的,她是误入魔域的妖怪,在那里这么多年竟也没有堕魔。”孟宁道,“她是心甘情愿与我一起的,留着她,必要时她是威胁魔尊凇的筹码,但我们也不要对她太差,若她能对仙盟忠心,那就最好。”
“这……”季长风沉吟片刻。
一旁的宋丹青执剑而立,他也有权限能听到季长风与孟宁的对话,他侧过头看了浮南一眼。
此时的浮南并不知晓孟宁与季长风在说些什么,她乖巧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两手覆在双膝之上,温驯的眸看向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丹青皱了皱眉,他想,她应该不知现在孟宁与季长风正在对她评头论足。
等了片刻,宋丹青来到浮南身边,弯腰低声对她说道:“我先送你休息。”
孟宁与季长风也不知要讨论到什么时候,他想着让浮南下去,他们说话也不用如此遮遮掩掩了。
浮南轻轻“啊”了一声,她起身,正待应下,一旁的孟宁已来到她身侧。
“我送她回去。”孟宁与季长风拜别,“宋先生,请先回吧。”
季长风明显是同意浮南留下来了,他命人给浮南准备住处。
浮南跟着孟宁往前走,孟宁走在前方领路,随口说道:“我刚从魔域回来,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所以这些日子就不去人界与魔域的边境线附近了。”
“这些日子我负责处理人界境内的事务,你随我一起去吧。”孟宁说话的嗓音平静。
“好。”浮南点了点头。
孟宁又往前走了几步,浮南轻轻柔柔的嗓音传来:“阿宁,对不起。”
“怎么?”孟宁回身,她看向浮南的眸中没有惊讶,只是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她似乎早已预料到浮南会这么说。
“他们怀疑我的身份。”浮南说话的语气平静且理智,“你要带着我,所以他们连你也忌惮了,现下你……我们人界与魔域的战事告急,你本该去边境的。”
“去边境多累,还容易受伤。”孟宁懒懒伸了个懒腰,“我正好休息一段时间。”
“我可以先离开,一个人也行,免得你受人误会。”浮南柔声道。
“不。”孟宁微笑地看着她,“你从魔域来,许多修士都知晓此事,若我不护着你,你到外面去,就被寻仇的修士找上。”
“好了,快些去休息吧。”孟宁将她送到了院中,这仙盟里的住处清寂精致,就连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不是真正的植物,而是玉石雕琢而成。
“嗯。”浮南点点头。
孟宁看着她,目光没有一丝偏移,浮南一愣,她摸摸自己的面颊,问:“我脸上脏吗?”
“不。”她抬手,将浮南鬓边飞过的一丝光点拂去——仙盟之内,灵气浓郁到极致,这些灵气甚至有了实体,凝成一颗颗小小的金色光点漂浮在虚空之中,方才那一点金色光芒落在了浮南的侧脸上,她没有察觉。
“这里是玄明境,我长居于此,你住前山,我住后山,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寻我便是。”孟宁道。
“好。”浮南看着她转身离开,她将沉重的院门关上。
关上门之后,她的脊背无力地抵在门上,从宋丹青出现开始,她就开始感到无处不在的压力,那季长风的气息更是可怕,他只要想,一个眼神的威压就能将她压死。
只在人界过了一日,浮南就感觉自己疲惫了很长一段时间,度日如年说得大抵就是如此。
她照旧沐浴了,疲惫的身子在热水里舒展开,畏畏在一旁的小脸盆里玩着水,它从浮南缠着绷带的伤口处钻了出来。
畏畏的身形大可遮蔽天地,小也能微如芥子,浮南提前让它变小,躲在自己衣袖间的不起眼之处。
“对不起,这样让你很难受吗?”浮南将畏畏从脸盆里捞出来,柔声问道。
畏畏变得越小便越有安全感,它其实更适应缩小的形态,它对浮南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我需要你保护我。”浮南在水里双手环着自己的双膝,她轻声说道,“我太弱小了。”
畏畏爬到她的头顶上,在她发间卧了下来,它用小小的龙爪拍了一下浮南的脑袋,表示它能保护她。
就算……就算是今日大殿里那个白胡子的老头也不在话下。
浮南似乎能猜到畏畏在想什么,她从水中起身,用白巾擦干了自己的身子,将衣桁上的轻软寝衣扯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他不行,不能杀……”浮南轻声说道,“仙盟盟首由多位人界大能轮流就任,他死了,还有别人替上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浮南按着自己的眉心,她感觉头愈发疼了,先生教过她许多计谋之术,但真正执行起来却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在违背着她的本心。
她不想欺骗人,但从离开魔域开始,她就说了无数的谎……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阿凇欺骗她呢?
孟宁对她那么好,她却要……利用她。
浮南仰头倒在了床上,她呆呆地看着笼着纱幔的床顶,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苦再痛也要咽下去。
浮南将被子扯过来,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她又开始想念阿凇了,真奇怪,在魔宫那么多年,她分明与阿凇没有真正碰上几面,她在魔宫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想念他。
但现在距离她上一次见阿凇不过几日而已,这思念的情绪却难以抑制。
她闭上眼,花了很长时间才睡过去。
与此同时,留在案前处理事务的阿凇也将手中墨笔放了下来。
放在桌前的这丛苍耳还是如此安静乖巧,阿凇单手托着腮,侧过头,想要小憩一下。
他们几乎是同时陷入沉睡的。
或许是因为阿凇的幽冥之体中含了浮南的血肉,又或许是浮南的本体就陪在他身边,总之,他们陷入了同一个梦境。
浮南从未问过阿凇从何处来,她一直以为阿凇是谁的魔族后代,后来被仇人将他的家人屠戮殆尽。
她还记得他让她分享更高阶魔族功法时说过的话,他说他有仇人,他被追杀,躲到了床下,那仇人追了过来,他的家人在外面跪地求饶,在地上不住磕头,将头都磕破了,但那仇人还是将他家人杀了,将家人的尸体踩碎。
现下,她在梦中看到了绝望脆弱的一张脸,眼前之人衣着华丽,肤色苍白,五官精致,一看就是魔域的贵族,又或者是在久远的魔域历史中消失已久的魔域皇族。
这刚成年不久的魔族小皇子被几道可怕的黑线从床下拽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哭泣地不断求饶,泪痕糊了满脸,脆弱又丑陋,他口中含混说着求饶之语,磕头一下比一下重,直到将自己的脑袋都磕破了,蜿蜒的鲜血在他面上漫开。
如此情态,可怖又可怜,浮南见了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有些同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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