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回,银钱数量之巨,足够顾老板身为商人,得不偿失。除非……”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
顾永昌已经直起腰,又重新鞠躬,道:“望三浦先生指点迷津。”
三浦敏夫干脆直言:“如今城外的皇军,枪械方面的装备,还明显不够充足。皇军那边纵有足够的军费,却苦于无货可购。倘若顾老板能够为皇军争取到一千条德国制好枪械——当然不是免费赠送,皇军自当按合理价格购买。皇军从此感顾老板恩情,自然将那批货,再完好送回。这样顾老板既能赚一笔又能收回货,岂不是两全其美!”
室内,陷入死寂。
半晌,顾永昌终于笑道:“三浦先生真是说笑了。想顾某人区区一介商人,对枪械军火一无所知,又如何能有这样的能耐?”
“顾老板方才不是要求三浦指路,三浦已经指了明路,顾老板如此言语,当真为难三浦了。也罢,三浦区区一介领事,对于城外皇军所得那批土,也着实无能耐为顾老板争回。这件事,恕三浦无法帮忙,还望顾老板收回宝物。”
三浦将木匣重新捧给顾永昌,再高声冲门外道:“送客!”
两名清俊的男仆步入会客室,冲顾永昌鞠躬道:“顾老板,请了!”
已经是分明逐客了。
顾永昌捧着木匣,又低头道:“不是顾某人不想担当如此大责,实在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还望三浦先生再指点一二。”
三浦敏夫叹口气,道:“也罢,顾老板诚意如此,我就再多说几句。一千条德国制枪械,其实说难也不难。据我所知,顾老板和周德征周大帅有些交情。周大帅手中,不是有好几千条德国制枪械吗?顾老板从周大帅手中争取得一千条,只要跟三浦说一声,三浦自当从皇军那里为顾老板争取到合理的购价。然后呢,这大笔购买价,顾老板可从中取一二成自留,将□□成交给周大帅,周大帅亦会赞顾老板做得好生意;皇军亦将那批货完整无损地送回顾老板手时。岂不双方都是大大的美事?”
三浦说到后面,已经是面带微笑,笑容文雅。见顾永昌还是低头不语,又补充说明:“倘若顾老板真能帮得了皇军这般大忙,三浦保证,三浦本人,定将此事,守口如瓶!”
顾公馆。
顾维崧在土行整理了帐簿后,赶回家,在下人们的指引下,敲书房门,听到里面没动静,门又虚掩,轻轻推开门,只见门内烟雾缭绕,香烟的浓香中不失辛辣刺鼻,他轻咳了一声,伸手掩鼻,在烟雾中辨认出父亲坐在书桌前的轮廓,当下走过去,从坐在椅中的父亲身边绕过,拉开墨蓝色的窗帘,再打开窗。
午后的阳光登时照亮了大半的书房,手里挟着半支香烟的顾永昌在刺目的阳光中眯了下眼。
桌上瓷盘中,堆了半盘的烟头。
瓷盘旁边,一个茶碗,却只有半碗白水。
顾维崧拿过茶碗,低声道:“我去为父亲沏一碗龙井。”
他拿着茶碗就要往外走,顾永昌突然道:“不必。崧儿,你坐。”
他指着身边另一把座椅。
顾维崧只有拉椅子坐下,坐在父亲身边。
顾永昌挟着香烟,道:“土行的帐,怎么样了?”
顾维崧低声道:“茂昌土行,和两家纱厂一样,如今……只余十之一二。”
顾永昌什么也没说,只是吸了一大口烟,脸上亦无任何表情。
顾维崧又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拿回城外那批土,还是可以恢复元气的。”
顾维崧此时,还不知三浦敏夫的那番“指点”。
顾永昌没有再吸烟,手里挟着小半支烟,烟头已经渐渐向手上烧去。仰头看着天花板,半晌,才开口道:“我像崧儿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娶了你娘。那时候,不知多少人羡慕我,说我有家底,还能抱得美人归。他们中大多数都不晓得,我也曾经,到处遭人白眼!”
顾维崧抬头看父亲一眼,不说话。
顾永昌回头,冲长子笑道:“你只知道你父亲十五岁的时候,家道中落。后来自己跑到上海,又拼出一番事业。只怕你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不晓得‘家道中落’这四个字,究竟是怎么写的!”
十五岁之前的顾永昌,是个苏州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出身富家,不学无术,将家里请的教书先生,悉数气走。从小就是顽劣不堪,到十二三岁起,又是一群同样不成器的子弟聚在一块,吃酒赌博、斗鸡戏狗,眼看着就要朝放浪形骸的路子走,十五岁那年,父亲突然破产,一时间,他几乎失去了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淞沪会战期间,三浦在设法逼迫顾永昌偷卖军火给城外的日本军队……
以及在三浦八岁时嫁给他父亲的继母,彼时大概十六岁,比继子三浦只大八岁。
总之三浦敏夫这个人,就是个斯文禽兽啦!
第97章 当时年少
大院子没了,成群的下人也没了。顾氏一家搬到一个小院子,开始像佣人一样干各种杂活。他穿着原本的绸缎衣裳洒扫擦桌,甚至要跪在灶台下烧火,将绸裤在地上磨出两个破洞,烧得满厨房都是黑烟,笨身笨脚在灶上烧饭的娘,突然失声痛哭,哭着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他始终忘不了,那天的饭烧成一锅焦炭,桌上的菜只有一碗烧豆腐和一盘煮青菜,碗盘中零星的飘着少许油花,他艰难地吞咽着饭菜,想眼前这些东西还不如当日顾家的狗食!
可这般狗食都不如的饭菜,他和爹娘一起,吃了很久。爹和他一样都是不言不语,只有娘经常吃到一半就数落起父子来,或者干脆掩面痛哭。
身着绸缎实在不适合做粗活,他将大包的绸缎衣裳送进当铺,在他人的白眼和耻笑声中,默然无语地接过一堆铜板,全都换成了布衣裤,统统换上。
为减轻家中负担,他试着去做学徒,连走多家店铺,总被人认出来“顾家的少爷”,有人说他“屈尊绛贵”,有人故意大惊小怪说他“图新鲜吗?上好的绸衣都不穿了,改穿下等人的布衣。”……到处都是白眼和耻笑,抑或阴阳怪气。他在最后一家没忍住,和对方打起来,却被一群人打得头破血流,在众人的笑骂声中转身离开。
那时候,他和爹都已经换作了布衣,只有娘,还是穿着绸缎衣裳,整天涂脂抹粉戴金首饰,和以前的样貌一模一样。
兀自貌美的娘,跟着他们爷儿俩过这般苦日子过了没多久,带着陪嫁时的几样首饰,和一个胖老头跑了。当然,那个胖老头很有钱!
从此以后,少年顾永昌走出家门,就会成为众人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