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皇兄,你且听我,缓缓道。
“十五……束发髻,十七凤绣……红烛熄。十八诞……诞一子,双……十儿女尽……绕膝。须臾琴瑟……御,岁月……静好……已而立。幼……女……倏亭……亭,簪……花……相思……对……镜啼……”
她好似,渐渐地喘不上气了。
刘肇的眼角,无声地又是滑下一滴泪,却又害怕她看到。便别过了脸去,尔后,深处手,温柔地抚摸上她的脸颊。
一如很多年前,她时常做的那样。
“一……一……日……送……送女……嫁……”
刘肇默默地接过她的话,轻声道接道。“一日送女嫁,方知至苦乃相离。老来多病痛,寒日执手互披衣。夜里梦忽起,少年事过泪依稀……”
却没有办法,真正顺畅地将这个共同的梦说完。
这也是他的梦啊。
多少次深夜寂静里,萦绕不去,那是这人世间,最美的梦。
忍着鼻腔的酸楚,刘肇正坐,温柔地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脸颊,道:“数十春秋过,古稀恩爱两不疑……岁暮定来生,耄耋药石无可医。便是这样的梦,是不是。”
“是……”窦归荑安宁地应和,吃力地睁着眼,却只能模糊的。看清他大致的模样:“多少次……表……皇兄……我多少次……想许给你……这样的人生……”
“想陪你走完你的一生……我想让你,永不孤单。”
窦归荑嘴角微微的笑着,无神的双眼里,却淌下了冰冷的眼泪,“可是,表皇兄……还记得,你问过我吗,你问我……何谓君王……”
刘肇心疼地为她擦去泪水,但那眼泪,好似流不尽一般。
明晃晃的闪电,透过马车窗缝隙,照亮她苍白的面容。
“真正的君王啊……便是那赤金王座上的……”
“一世孤寂。”
一步步揽权,注定,也是踩着刀锋,一步步走向永恒的孤寂。
从来没有人,能够救赎的,这样的孤寂。
轰隆隆。
惊雷,在耳畔顿起。
刘肇渐渐放大了瞳孔。
直愣而空洞地,望着眼前的无尽虚无。那是春生秋落里的腐朽。那是朝生暮死间的扑火,那便是,无论如何挣扎,无论如何反抗,都逃脱不开的,真正的宿命。
你记住了,好好地活下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你不曾负我,亦不曾负天下人。
你能明白吗。表皇兄。
“别害怕……来世,也会是如此……生生世世,只要……教……我遇见……了你,哪怕……只有一眼,我也……不会……将你错过……”
她的嘴微启,眼睛慢慢合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因为……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表……皇……”
声音愈渐小了。
她觉得,脑中逐渐被一片混沌侵蚀,眼前,也一点点地染上如墨一般的黑暗。
这便是……死亡吗。
她感觉不到他抱着自己的温暖,也再看不到他眼里倾泻而出的绝望。
对不起,表皇兄。
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但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刘肇感觉着却只是僵坐着,仿佛还在等待着,她能和自己多说一会儿话,哪怕是一个字也好。
但许久,都未能有,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肇知道,此生此世,他也再听不到了。
垂眸,看着她祥和的神色,他终于敢俯身而下,紧紧地,用力地抱紧她,好像想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中,想要永远的,就这样,再也不用分离。
“若不曾喜欢过朕,你的一生,该多好过。”
刘肇却不知,其实这一句话,她犹然,还是能听见的。只是,再无力回应。
在她失去所有意识的前一刻,她的脑中最后一幕,是清河王抓住她的那一个晚上,那一片荒林中,行夜将刀高高举起,对准她将要刺下的那一刻,曾问的那一句:“你可后悔。入雒阳城,你可后悔。”
她犹然记得,彼时她的回答。
此时此刻,她也想将这一句,回给刘肇,但却再也没有力气。
最后一点意识,仿佛也快要消散殆尽。
那时林间绿叶簌簌,即将追上的脚步声凌乱,但她的心,却从未如此寂静。那一双眼眸,是如同山间清泉一般明净。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
“其犹,未悔。”
他感觉到她胸膛内的心跳,渐渐地更缓。眼泪落入她的脖子,曾经手握天下的君王,便是在这一刻,心彻彻底底地死了。
被窦家挟权之时,他未言弃。九年前苦寻窦归荑无果时,他未言弃。清河王联外敌相逼时,他亦不言弃。亲姐姐自刎府内时,为刘庆刺杀重伤危在旦夕时,决心此生与窦归荑再不相见时,他从不曾言弃。
但一颗心的负重,究竟多沉,才是极限。
胸膛里这颗帝王之心,起也因她,灭也因她。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温暖啊。
是黑暗里最温暖的明灯,亦是荒漠中燎原的大火。她在一颗帝王心最迷茫的时候指明方向,却无端地长成这路上,最致命的荆棘。
外头抬轿人,听着雨声淅沥不歇。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但雨声里,却好似有谁的恸哭,强忍的,绝望的,那样的哭。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轿子里,陛下的声音。
“可是出了雒阳城。”
抬轿人如实答道。
“回陛下,还未出。”
刘肇缓缓地闭上眼,将她手置于脸,一滴无望的泪,落在她的手背。
怀中人,已然散去最后一丝体温。
雒阳城。
雒阳城啊。
无尽,而无望的城。金砖璃瓦,雕栏玉砌,圈起多少人,一生的哀凉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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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十三年,深秋。
她以性命,平了刘肇皇位上最后的纷乱,也以死亡,熬干了他最后的帝心。
此生最恨,是帝王。
☆、后记之 君王湮
永元十四年。
将军班超因年迈而回朝。天子亲迎,雒阳城中彩灯高挂,爆竹之声此起彼伏,民声鼎沸,街头小巷成熙攘之势。
班超乃为扶风平陵人,可其却不愿葬在扶风平陵而愿葬在雒阳,因为他一生为国,肝胆之心,都为大汉。而年迈,对故土之思却愈渐难解。故而奏请陛下,意欲在临死之前,再去看一眼旧乡扶风平陵。
陛下应允。
班超回乡时,扶风平陵有名之士莫不拜见。
而此时,山那头偏僻处,一户黄泥篱笆院墙处,却被叩响了门扉。王承开门,却见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问了问隔壁家的事,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