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莲花山上茂密的树木和数不清的花草,纷纷从冬眠中醒来,都憋着劲地吐着春意,仿佛无数支大小不一饱蘸颜色的笔头,随着一天天地皴染,把漫山遍野涂抹上了一层浓郁的绿色。 远远望去,在春风的煽动下,那不断起伏的绿浪眼看就要从山上“哗哗”地滚淌下来。
这天下午下班后,平阳县马家河子镇农机厂职工韩振焘,把破烂不堪的工作服一脱,把脏兮兮的脸和黢黑的双手洗干净后,又用雪花膏抹擦了一遍,然后换上一套整洁的蓝色青年装,带上手电筒,骑上自行车,先去菜市场买上了两只熟猪蹄,然后直奔林家庄而去。到了蓝天秀的家门,他打开手电筒一看,并没有那块令人心惊肉跳的小石头,便放心地敲起了大门。
“再咬,再咬,再咬就不给你好吃的了。”听到林家小花狗在里面使劲“汪汪”地叫唤,韩振焘赶紧隔着门缝恩威并重地轻声叫道。
小花狗终于听出是半个主人,立即停止了吠叫。蓝天秀随后打开大门把韩振焘悄悄地迎了进去,而小花狗则不停地摇摆着尾巴,尾随在他的后边,一块儿跑进了屋里。
来了客人,原本自己随便凑合一顿的计划行不通了,蓝天秀便找了只杌扎子放在房前那棵香椿树的下面,又把杌扎子上面放了一只小板凳,用手小心扶着,让韩振焘踩着上去摘了一把嫩春芽,然后做了盘香春炒鸡蛋。
两人吃饭的时候,轻易捞不着开荤的小花狗,不停地拣食着韩振焘吐在地上的猪蹄子骨头,看样子十分心满意足,连蓝天秀撕给它的煎饼都不予理睬了。
“俺大叔退休在家,平日里都干些啥?”
“能干啥?天天就知道提溜着马扎子找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村里外出打工的,比以前更多了吧?”
“可不是,越来越多啦。听说有些小闺女在外边干得都不是正经活,不过看样子怪发财的。村北头刘瘸子家原来穷得丁当响,老三妮子出去了才犟够一年,现在家里正张罗着盖大瓦房呢。”
“出门在外是怪不容易的,路远的连过年也捞不着回来。”
“那可不是,跟要饭的没啥两讲。”韩振焘边吃边说,作为工人阶级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去年,韩振焘的父亲韩明秋,在座落在莲花山东侧的马家河子镇农机厂已经干了近三十年的钳工,眼看离退休还差一大截子,可当他听到传闻即将实行废除顶替接班的退休政策后,终于坐不住了。他托人转面子,费了不少劲好不容易办了病退,才让韩振焘接替他成了大集体工人,当上了操作空气锤的锻工。从此,天天美滋滋的韩振焘,去相隔不远的林家庄既方便又快捷,跟蓝天秀相会自然也就更加频繁,再也不用向妻子绞尽脑汁为他一次次的彻夜不归而编造借口。
蓝天秀问东问西,其实是想让情人提供点前夫的最新消息。刚过完春节的时候,韩振焘就告诉她韩家栋并没回来过年,曾让她浮想联翩,猜想她和吴有爱可能快有孩子了,因为嫌冷才没有回家。如今春暖花开了,他们也应该回来生孩子了——他韩家虽缺人少口的,而吴家却是一大家子人家,他们并没有不回来的道理。可惜韩振焘对韩家栋的境况只知一枝半叶,别说没有意识到蓝天秀在套他的话,即使明白了她的用意,他也是无可奉告。他韩振焘对韩家栋为啥只字不提,装聋作哑呢?呃,八成是吃醋了吧。蓝天秀用这样的怀疑眼光,瞄了瞄韩振焘咬肌乱动的脸。她曾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说女人多心叫“打破了醋罐子”,而男人吃味却叫“醋海翻波”,这说明男人比女人更容易醋意大发,只是他们表现得比较含蓄和婉转,并不像女人那样动不动就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罢了。但他们为争风吃醋丢掉性命的并不少,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就是典型代表。从今往后,在这“小心眼”面前,还是不提他韩家栋为妙。
蓝天秀和韩振焘很快就吃完了饭,随之便宽衣解带上了床。两人光溜溜地在被窝里先是从容不迫地亲吻和互相爱抚,然后开始颠鸾倒凤。当蓝天秀用双手使劲搂着韩振焘结实而有力的腰,任凭他一个劲地用力大动的时候,她突然失声地喊叫道:“家栋——”
“你想俺栋哥啦?”韩振焘立即停止了幅度足够大的动作,迷惑不解地问道。
然而,蓝天秀并没有作答,而是两行热泪顺着眼角“哗哗”地流淌在枕头上。
韩振焘陡然丧失了将未完的程序继续进行下去的兴致,从蓝天秀的身上滚了下来,然后把她使劲搂在怀里,并用枕巾的一角轻轻地给她擦拭脸上的泪水。他至此终于明白,她的心里还一直装着他韩家栋,并且,很可能在她看来,他不过只是韩家栋的替身而已。他顿时感到万分的嫉妒和屈辱,还有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恼怒和愤恨。只是默不作声的蓝天秀不断地哽咽,才让他突然意识她原本是个不幸的女人,他对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温存,其实是杯水车薪,难以从根本上改变她的不幸,抚平她心上的累累伤痕。想到这里,他满心的嫉妒和屈辱烟消云散,满腔的恼怒和愤恨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他的心软得像刚弹好的一块棉花,几乎再也无力跳动。他一个劲地好言好语劝慰蓝天秀,才让她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泣。
鸡叫三遍,韩振焘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打算悄悄地溜走。蓝天秀还是被惊醒了。她赶快穿上衣裳准备把他送出大门去。临出屋门,蓝天秀趴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问道:“你还会来吗?”
“看情况吧,只要有空就来。”韩振焘轻描淡写。
啥话——想来总有时间,不来总有理由。蓝天秀预感到情况不妙,凶多吉少,他韩振焘很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突然悬了起来。
后来,一个多月过去了,韩振焘一直没有露过面。蓝天秀尽管非常伤心,可随着林建军每次回家和离开,她都一如既往地及时把那饱含着太多含意的石头及时放好并及时移走。虽然她曾一度不再指望那块让她一次次失望的石头还能替她传情达意,但是,这天下午当林建军回家后,她还是怀着以防万一的心态,趁林建军不注意,偷偷找了块石头并把它仔细安放好。
蓝天秀把石头放好不久,一个半大孩子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正好路过她得家门口。他看见不远处一只大白狗低着头一个劲地嗅一只小母狗的屁股,小家伙突然心血来潮,四下里瞧了敲,抓起蓝天秀刚放好的石头,使劲朝大白狗砸了过去。大白狗的屁股遭到突然袭击,慌忙扬起四爪落荒而逃,卷起了一路尘土,而那只小母狗同样撒腿就跑,把小家伙兴奋得哈哈大笑。
天色愈来愈黑,家家户户都拉亮了电灯,蓝天秀的家里也突然灯火通明。这个时候,气喘吁吁的韩振焘终于不期而至。他打开手电筒一看并没有什么讨厌的“消息石”,便放心地推起自行车并用前轮撞开虚掩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小花狗吠叫着从屋里窜出来,可它认出来人正是半个主人,便一下子老实了,并摇着尾巴围着他亲热地嗅来嗅去。小花狗异乎寻常地表现,被从屋里走出来的林建军看得真真切切。咋回事儿,真是活见鬼啦?
一看出来迎接他的并不是身材苗条的蓝天秀,而是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韩振焘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可坏了大事。没等林建军发问,他便急忙主动解释道:“不好意思,走错门了。”说着搬起自行车,掉转方向就往外走去。
林建军见来人慌里慌张,急忙追出大门,质问道:“你是谁,到底来找谁?”
“找个同学,在另一条街上,闹错了。”韩振焘说着,骑上自行车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蓝天秀刚坐下准备吃饭,一开始还以为是来串门的,做梦也不会想到是他韩振焘。听到他说话,这才知道麻烦来了。可她仍然若无其事地坐着没动,只等林建军回来接着吃饭。他见林建军铁青着脸回到屋里,赶忙问道:“谁呀,咋没进屋?”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是谁你知道!”气急败坏的林建军并没有回到小饭桌前继续吃饭,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我又没出去,咋知道是谁?”蓝天秀毕竟做贼心虚,底气十分不足。
“连咱家的狗都认得他,你还不承认;他趁我不在家肯定没少来了。我知道你讨厌我,从来没看上我。听口音他是平阳的,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从哪个龟孙鳖窝里蹦出来的王八蛋?别看他长得人五人六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林建军满口白沫,怒目圆睁,连那只残眼也似乎要死灰复燃随时喷出熊熊火焰,而他那颗刚刚被捅了一刀子的心仿佛蘸上了醋汁一样,又酸又疼。
“你又在胡思乱想!”蓝天秀低着头,没敢正眼看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的丈夫。
林建军不再跟蓝天秀继续磨牙,而是怒气冲冲飞起一脚,把方形小饭桌踢了个底朝天。饭桌上的瓷盆瓷碗顿时破的破碎的碎,玉米粥、煎饼、炖黄豆芽和一小碗豆豉撒得满地都是,而蓝天秀被吓愣了,木然地站了起来。
“我给那小白脸子腾出窝来,你俩好好过吧……”林建军发疯了一般,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
蓝天秀见林建军要冲出屋去,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哭着哀求道:“这么晚了,你要往哪里去呀?”
“我进地狱也不用你管!”林建军用胳膊就势一搡,把蓝天秀推倒在地。他跑出去,到西堂屋里把自行车推出来,然后气冲冲地冲出了家门。
当蓝天秀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被蹾得生疼的屁股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林建军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回到屋里,看着满地狼藉,蓝天秀只是弯腰把散落在地的煎饼拾了起来,哪里还有心思彻底收拾干净。她坐在床沿上开始发呆,不知如何是好。两人以前也没少吵了架,林建军也有赌气连夜跑回去的时候,但那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闹的乱子,过不了几天等他回来也就言归于好,而这次毕竟与以往不同。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没心没肺的小花狗低着头香甜无比地舔食地上的饭菜,再想想韩振焘惊慌失措,临阵脱逃,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机智来及时化解危机,而小花狗的表现恰恰泄露了天机;她越想越气,突然站起来,朝着正在大快朵颐的小花狗的屁股就是一脚。小花狗“嘲”地一声,跳出屋门,窜到了院子里。
把小花狗踢跑了,蓝天秀肚子里的怒气也一下子小了许多。怨谁,能怨小花狗吗,还是赖他韩振焘?谁都不能怨,要怨只能怨她自己。她想起了下午放得好好的那块石头,它怎么就没有发挥应有的警示作用?她找到手电筒走到大门外边一看,哪里还有石头的影子。她又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是林建军发现了秘密,故意拿走的?可他回家后并没有再出过大门;那肯定是别人使得坏,想看她的笑话;对,保准没错。如此看来,她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做的好事,早就被至少一双眼睛在暗中盯上了,出问题也只是早晚的事。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心事重重、满脑子一团乱麻的蓝天秀把四脚朝天的小饭桌翻了过来,又出去拿来一张铁锨,把地上的黄豆芽菜铲起来去倒进猪食槽里喂了猪,接着回来把满地的碗碴子盆碴子拾掇起来扔到了大门外边的路沟里。她又把瞪着眼睛站在院子里不敢再进屋来的小花狗唤了进来,让它把地上的玉米粥舔干净。
蓝天秀觉得应该去跟公婆说一声,省得等将来闹了大乱子而不好交代,但她走到半道上又踅了回来。她主意的改变,源于她突然产生了侥幸心理。她认为林建军并没有抓住啥有力的把柄,他更多的是猜测,而她只要沉住气,完全有回旋的余地。再说了,跟公公婆婆咋解释,说来了个陌生人,把林建军气跑了,那不成了“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倘若随便编造个原因,那以后万一跟林建军对了证,岂不是又成了欲盖弥彰,做贼心虚。她同时还彻底打消了准备明天去看林建军的念头,就在家里坐等他消了气后自己乖乖地回来。就这么定了,没啥大不了,明天太阳照样出,地球照样转,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她就这样一次次地安慰自己。
蓝天秀尽管饿着肚子,尽管心里忐忑不安,但她脱衣上床后,毕竟总算睡着了,并且一觉睡到大天亮。
起床后,蓝天秀先简单地洗了把脸,接着急忙就着咸菜吃了两个煎饼,填饱了饿得咕咕响的肚子,然后打开了大门,又把院子里仔细打扫了一遍。她准备好猪食后,正要去喂猪,突然来了自称是莱山炼钢厂工作人员的一男一女两个人。见他俩个个面无表情,她顿感天旋地转,没等他们说明来意,就猜到林建军一准出了大事。
“非常不幸,你丈夫林建军昨晚出了车祸。”等确认了蓝天秀的身份,那个男同志直截了当地说道。
蓝天秀把手里的猪食桶就地一扔,桶歪倒了,猪食淌了一地,她人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慌作一团地问道:“他人呢,没大事吧?”
两个来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一人架着蓝天秀一支胳膊,手忙脚乱地把她架进了屋里,并扶着她坐在了床沿上。那个女同志拖着沉重而凝涩的腔调,把得知林建军出事的经过慢慢地述说了一遍。
原来,今天一早,莱山炼钢厂接到交警打去的电话,说在城南的公路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在死者身上的钱包里找到了几张他们厂食堂的饭票,而没有发现其他任何身份证明,让他们立即派人前去辨认。他们去了一看,死者正是林建军。而交警初步认定他是遭遇车祸而致身亡,目前正在全力追查早已逃逸的肇事车辆。
那位男同志迷糊不解地问蓝天秀,林建军为什么没在家里过夜就接着回去了。蓝天秀只好泣不成声地告诉他们,两人因为一点琐事发生了口角,他就赌气走了,而这样的事儿从前也不只发生过一次。她说着说着便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在林建军发丧期间,愧疚无比的蓝天秀深感罪孽深重,终日以泪洗面,滴水未进,粒饭未食,完全靠一天滴两瓶葡萄糖,在床上度过了痛不欲生的几个昼夜。
林建军“五七”过后,为人善良的林长贵老两口,虽然依然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痛中,但看着日渐消瘦的儿媳却是心疼不已,劝她趁着年轻早做打算。而蓝天秀“扑通”就给他们跪下了,痛哭流涕地表示她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给他们两位老人做儿做女养老送终。后来,蓝家曾和林家商量,干脆让蓝天宝和林建娥到林家庄来落户,而让蓝天秀早点改嫁他人,林家老两口自然一拍即合,可蓝天秀却宁死不从。
自知闯了大祸的韩振焘,从此成了缩头乌龟躲了起来,再也没有露过一次面。而蓝天秀对待韩振焘的心理也一直非常矛盾和复杂。虽然早下了与他一刀两断的决心,但对他不近情理的做法,她还是颇感失望。说到底,她并不希望最后以他的逃避而结束两个人的关系,最好是好说好散。她曾想去他的厂子里看望看望他,以便对两人的关系做个正式了断,可犹豫了好几次,最终没有去成。她还曾想,假如换成韩家栋,他肯定不会是这样的做派;他韩振焘也太小家子气了,咋看咋不像个大老爷们。
蓝天秀孤苦伶仃,长夜难熬,便又打起了她的侄女雪儿的主意,想把她抱过来由她抚养。好在林建娥自己刚刚生了个同样非常可爱的女儿,尽管像割她的心头肉一样舍不得雪儿,但在众人铺天盖地地劝说下,她最后总算勉勉强强放了手。
从此,成了寡妇的蓝天秀和正在蹒跚学步的雪儿开始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