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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纠结

    何培霖铁青着脸色,眸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郁,心里潜藏的怒意像一只马上要腾跃而出的兽撕咬着他的理智。

    他的胸腔激烈起伏着,没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将捏紧的拳一挥捶向身旁的落地镜墙,力道又重又狠,铿锵一声,龟裂的镜子折出他绷紧的面容。

    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

    他那带血的手掌有些吓人,有些玻璃碎都扎在上面了,傅希媛担心地皱起眉喝止:“你这是干什么?手还要不要了?”

    她正想上前去看看他的伤势,却见他一个转身冲到一直沉默的高远衡跟前,揪着他的衣襟朝他脸上又是一拳:“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高远衡擦了擦嘴角的血,也来了脾气,和他扭打起来,两人都是下了狠劲的,不一会儿脸上身上都挂了彩。

    眼前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培宁哭得不行,上去拉开他们:“别打了,你们都别打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可她轻飘飘的拉扯没有作用,反而一下子就被他们推到了地上,傅希媛看得直摇头,上去把她扶起来,又冷眼瞅着两个大男人打了一阵子,才冷冷地说:“你们要打要杀就到外头去,在这里逞什么英雄?小熙还在休息呢,你们是要吵得她不得安宁么?”

    这话比什么都有用,何培霖先住了手,因此还生生受了高远衡一拳。他只是闷哼了一声,整个人像傻了似的,只是怔怔地歪站在那里,眼睛一下子失去了焦距,也感觉不到痛。

    梁熙,小熙,他爱到骨子里的熙子。

    现在还躺在那里,曾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那些爱她护她宠她一辈子的承诺,都成了最大的笑话。

    他居然还说什么报复,那时的自己,怎么就舍得伤害她呢?

    高远衡同样伤得不轻,扶着客厅的大圆桌直喘气。

    何培宁想过去看看,被他一个眼神给瞪住了,只得在原地咬唇干着急。

    他咽了咽喉咙,才半是苦笑半是讽刺地睨着何培霖:“其实你说的也不错,这许多的事都与我有关,小熙受的那些苦,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培宁幽幽地喊了一声:“远衡……”

    “有些事情憋在我心里太久了,也趁着今天的机会一起说出来。”高远衡并没有理会何培宁,顿了顿又说,“你们也许都不知道,如果当时不是小熙一直劝和,我和培宁早就分开了。”

    还在高中的时候。

    何培宁和高远衡是在一个在北京办的学习交流活动中认识的,刚好分在同一个小组,他们很谈得来,虽然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但是因为志趣相投,所以在活动结束后也一直保持联系。后来何培宁放弃了家里的出国留学安排,选择去上海和高远衡念同一所大学。

    两个青涩的年轻人在天长日久中慢慢相处出了感情,当时也并没有考虑得太深,很快就顺理成章地在校园里出双入对。

    自古以来高嫁低娶家宅安宁,女方家世若比男方高太多,生活方式不同,矛盾自然也就更多。

    这段开始很美好的感情越走越艰难。

    因为高远衡对从商没有兴趣,只喜欢做研究,他父亲高裕和也没有勉强他,而是一度打算卖掉公司退休的,在高远衡和何培宁确定关系以后,高裕和却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开始不断地接项目做工程,把公司扩大经营,后来甚至把产业转到了国外,只为儿子在将来的亲家面前能说得上话。

    可惜一场金融风暴,不但梁旭东遭了殃,高裕和也难幸免,资产大幅缩手不止,早就累垮的身体更加一落千丈。

    高远衡和何培宁之间也不顺利。

    当揭开浪漫这层纱幔,藏在里头的才是感情最终的归宿,生活。

    其实在何培宁的一再坚持和保证下,何家长辈并没有过多反对他们在一起,甚至于早早安排好了未来的一切。

    他们毕业后一起回北京,订婚,继续深造,留学,进公司,结婚……这或许是别人眼里的康庄大道,却不是高远衡想要的,何家给他给他父母的压力太大了,尤其是父亲为他累得病倒后,他开始反思这段感情是不是有走下去的必要。

    他把这个想法和何培宁提过,她当时的反应很激烈,没想到她那么爱他,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居然想退缩?

    两人一直吵吵闹闹谈不拢,也少了从前不用考虑将来时的亲密。

    高远衡开始喜欢喝酒,也不再去实验室。

    是梁熙最先发现了不妥,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出事,就主动地约他出来谈心。

    梁熙和高远衡的生活环境相同,那时她还和何培霖在一起,何家姐弟的性格都很像,她自然能理解他的心情。不过她看得出来他还是在乎何培宁的,不然不会这么痛苦,还借酒精麻痹自己。只是男人天生要比女人理智,更容易无情,她怕他一时冲动做了错误的决定,一直鼓励他别轻易放弃。

    两人是青梅竹马,有了二十年的感情,彼此倾吐心事很平常,经常见面也自觉坦坦荡荡的,可是在何培宁和何培霖眼里看来,就不是一回事了。他们都知道梁熙曾经暗恋过高远衡,正巧两对儿又处在不稳定的摩擦期,他们的见面就像埋下了一根导火索,大家的误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

    直到何培宁设计高远衡“意外”怀孕,这条导火线就引燃了。

    何家要求他们马上结婚,一直当闷葫芦的高远衡终于爆发了,这并不是他期待的婚姻期待的孩子,反而像赶鸭子上架似的把人逼疯了。

    于是他正式提出分手,何培宁不同意。

    也从那时起一直开朗大方的何培宁变了,怀孕后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容易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而那时梁熙刚从希腊旅游回来,她和高远衡碰面后知道事情经过后,劝他不管怎么样也得为了孩子再仔细考虑,好说歹说,高远衡终于答应了会再好好想一想。

    梁熙没多久就去找在医院安胎的何培宁,想帮忙解开他们的心结。

    谁晓得何培宁见了梁熙就控制不住自己,越说越激动,还哭着扯着梁熙不肯放手,一时不慎脚下打滑摔下楼梯。

    那时候情况一下子乱了。

    有病人说看到两人争吵。

    有护士说看到梁熙推打何培宁。

    对于这些传闻何培宁在醒来后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算是默认了。

    梁熙百口莫辩。

    高远衡以为是梁熙为了他和何培宁吵架,累得何培宁出血差点流掉孩子,心里有愧,根本不敢面对。

    何培霖心里一直有条刺,看不惯梁熙和高远衡走得太近,一发生了这事儿,就认为梁熙心里还有高远衡,不惜为他而伤害堂姐,一时火烧心,也没脾气听她解释,当下就给她狠狠一巴掌,然后心灰意冷地提出了分手。

    何培宁“因祸得福”,高远衡因为内疚而和她结了婚,还一起出国。

    他们谁也没再见过梁熙。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误会。

    本来可以说清楚的,可惜被怀疑、嫉妒、愤怒这些冲动的情绪蒙蔽了自己的心。

    最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环扣着一环,误会像滚雪球似的,饶是再说清楚,也早已砸得伤人伤己。

    而且这还并不是事情的全部。

    高远衡说完后,悲哀地转头看着何培宁,好像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她一样,缓缓开口问:“我爸那两百万呢?还有你说认识擅长打经济案件的律师可以介绍给小熙?都是骗我的对吧?你答应我的,都没有做到……”

    高裕和与梁旭东是很好的朋友,只是因为去了美国发展后少了往来,后来他身体也不好,知道梁旭东出事的时候已经迟了,梁旭东早被判了刑。可他又一时拿不出多少现金,东拼西凑的弄了两百万让高远衡送去尽一份心意。

    不知怎的何培宁知道了,还大方地说她认识律师,这件事就包在她身上。当时他正参加一个生物研究工作,他父亲和小磊身体也不好需要照顾,而他也没有立场和梁熙接触,说到底,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妹妹。

    而何培宁来美国后,换了环境也慢慢变回从前恋爱时爽朗的性格,认识的人比他多得多,他就放心地把事情交给她。后来他每次问她关于梁家的情况,她都说没问题,他也没有怀疑过。

    到头来才发现她设计他怀了小磊,让他误会是小熙推她下楼,骗他说会尽量帮小熙一家的。

    他无条件的信任,换来的不过是她一次又一次的欺骗。

    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女孩儿,如今,也不过就是他儿子的母亲而已。

    他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小熙。

    “远衡,我……”何培宁说得艰涩:“我又开了个户口帮爸把钱存了进去。梁家欠的钱,两千万都救不了,所以我……”

    “所以你就把梁熙的救命钱拦住了?”何培霖打断了她的话,眉宇间毫不掩饰地浮着悲凉,“你至少,至少该告诉我,让我知道一切啊……你们什么都知道,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像个傻瓜似的……”

    何培宁泣不成声:“对不起,培霖,对不起……”她不是有心的,只是单纯地想梁熙离开她的生活,并没有想到后来会在她身上发生那么多变故,受了那么多的难。

    “对不起?”何培霖抿着唇重复,眼睛定定地望向卧室的方向。

    眸里一片死寂。

    对不起有用吗?

    现在就算他说一万遍对不起,她也不会原谅他吧?

    35雪夜

    在这个深冷的夜晚,下了自北京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明净的玻璃窗外飘落絮絮的雪花,给天地铺了一层清冷的白,好像直到这时才能真正感受到冬的气息。

    傅希媛见何培霖一直倚在卧室门口,也不说话,就开口问他:“我听你电话一直响,可能是有急事,怎么不接?”

    何培霖只是摇摇头,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现在他的心情肯定很复杂。

    傅希媛拍拍他的肩膀,说:“袁医生给小熙打了针,估计要睡到半夜,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来看着她就行。”

    “大嫂……”何培霖顿了顿,“我想留下来。”

    傅希媛也不勉强他,轻声叹了口气。

    何培霖轻轻地走进卧室,梁熙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着,可能是暖气太热,被子被她掀了一角,他弯下腰,伸手细心地替她掖好。

    她的头发都披散开,软软地落在枕边,他忍不住想帮她理一理,又怕吵醒她。

    他不敢去想她醒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还能这样陪着她多久,时光像是偷来的。

    醒来时的梁熙,见到的就是那样一个何培霖。

    他沉默地站在窗台前,手指夹着一根烟,并没有点燃,眼睁睁的看着远处的一个点。

    下巴有些胡渣,衣服很皱,垂下的另一只手还包着纱布。

    她怔了一下,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想一想,她已经认识他五年了。她爱过他也恨过他,现在只是觉得很累,什么话都不想说。有很多事情,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并不能改变什么,她也想不再在意了。

    何培霖慢半拍地回过神来,把烟丢了,侧着脸声音低缓地问:“外面下雪了,你要过来看看么?”

    梁熙认真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问:“傅老师是不是……全都告诉你了?”

    “雪还蛮大的,要不我们明天去故宫怎么样?”何培霖也答非所问,像是不在同一时空的两个人。

    梁熙家乡在南边,几乎没什么机会看雪,所以到了北京念书以后,她总是惦记着看雪景。

    她尤其想去看一看雪中的紫禁城,网络那些随手拍都美得惊人。可是一直没机会欣赏到,以前是时间不凑巧,如今是没了那份心境。

    梁熙耐心地说:“你一定要这样吗?一年前的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我真的努力过了。”她顿了顿,“培霖,是你先放弃我的……”

    既然放弃了,就不要后悔。

    何培霖抿着唇,直视着她苍白的笑容,神色很平静:“熙子,我们结婚好不好?”

    梁熙意外地睁大眼睛,随即移开了眸光,转过身平静地说:“你是该结婚了,不过是和许小姐结婚,而不是‘我们’。”

    何培霖的眼里复杂难辨,良久,才慢慢说:“梓茵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她有喜欢的人,和我订婚是权宜之计。”

    闻言,梁熙被子里的手紧紧攒着衣襟,没办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只是她表面上依旧轻描淡写:“是吗?那又怎么样呢?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计较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是不是……真的不能原谅我?”他还是问了出口,握紧的拳再次渗出血痕。

    “培霖,你还不知道吗?我和你之间,根本不存在原谅的问题。如果不是傅老师执意要替我说出来,我是打算瞒一辈子的。其实何必再告诉你呢?能改变一切?让你难受我的贝贝会回来?”

    很久,都没有再听见声响。

    梁熙忍不住回头,身体马上僵住了,何培霖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你想怎么样?”

    那些不好的记忆又跃入脑海里。

    何培霖面对她防备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刮了一下,不过还是脱了鞋,坦然地躺在她身边。

    梁熙虽然全身虚软无力,可还是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拉住,没有受伤的手,和她十指紧紧扣握着。

    他忽然笑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对做什么的。”

    梁熙抿着唇不说话。

    何培霖的手指在她腕上凸起的地方轻轻拂过,低声问:“还疼不疼?”也没等她回答,他又说,“你那么怕疼的人,肯定受不了的,怎么对自己那么狠,你把刀子向我招呼也比伤害自个儿好啊。”

    “那时我找不到你……何培霖,那时的你又在哪里?在哪里?”梁熙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幽幽的,却意外的平静。

    可她的眼泪出卖了她的心。

    若真的无动于衷,不会到今时今日还在难受,不会……不能面对他。

    过去的一年半,她是怎么走过来的,想忘都忘不了。

    医院里,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听不进去,还把分手那样狠绝的话说出口。

    爸爸突然间被捕,周围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肯伸手,她茫然无措,想找他帮忙,不是打不通电话就是找不到人,问了很多人才知道他出了国。

    发现自己怀孕了,想方设法找到他的电话,不管怎么样,总是觉得他是孩子的爸爸,她还……爱着他,应该要告诉他,可电话都是女人接的。

    父亲欠下的巨债像一座大山,彻底把她压垮了,再苦再累的工作她都愿意去做,被人骂被人欺负都在所不惜,就是那样的时候,她都没想过放弃孩子,他曾经那么喜欢那么想要的孩子。

    他说他们的女儿要叫贝贝,他们的宝贝。

    她以为误会总会解开,她以为痛苦总会过去。

    可他怎么就能转身跟别人订婚呢?

    那一天,其实阳光很好,可是在她眼里,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她看不见路,听不见声音,觉得心都要死去一样。是她不好,如果她坚强一些她小心一些,宝宝不会就这么没有了。

    她不是个好妈妈。

    她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狠,刀片往手里割的时候,根本不觉得痛,什么都没办法考虑,只是想着自己怎么还不死,怎么还要活得这般难受。

    这一段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回过头来还要再一次面对他。

    可她还怎么面对他?连见一面,都是痛。

    傅老师说得对,没有爱哪里有恨?

    一个人伤害你,是因为你心甘情愿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她爱他,所以沉默忍下他对她伤害;他也爱她,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做出那些超出他理智的事情。

    这些都是没办法追究责任的。

    何培霖听闻她压抑的哭声,手握得更紧了,眼睛慢慢合上:“是啊,都怪我,都是我混账。”

    他随手把床头灯关了。

    梁熙觉得自己全身的知觉都在被握着的手上。

    她以为何培霖已经睡着了,或许他也这么以为。

    两人一直都不说话。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黑夜里,何培霖对着看不清花纹的天花板,慢慢开口:“那会儿我没有接过你的电话。”

    梁熙愣了一下,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打了几次,都是女人的声音。”

    “刚到英国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喝死了,每天都泡在吧里,就没清醒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拿了我的手机,后来还酒精中毒进了医院,后来号码也换了新的。”

    “我以为你不想接我电话。”

    “那天打了你之后我就后悔了,可是又拉不下脸回头找你,每次吵架不管谁对谁错都是我先哄你,我那时想怎么就不能是你先低头?明明是你理亏,知道我不高兴你去找高远衡还偏去。我一直等你亲自来找我,可惜一直没有见到你,我等了很多天,才一气之下出了国。”

    酗酒的毛病也是那时候染上的。后来他也因这个差点把命也丢了,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只是这些现在已经没必要再告诉她了。

    梁熙默然地叹了口气,那天吵架没多久,就传来她父亲被捕的消息,她哪里管得上自己心疼难受,急急地订飞机票往家里赶。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她问了很多人都找不到他的电话。后来还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几乎走投无路了,连课也没怎么上,守株待兔地等到了傅希媛要了号码。

    可依旧没有改变结果。

    也许他们彼此的心里都从未放弃过,可惜一直错过。

    像在一个岔路口上分开了,越走越远。

    梁熙打破沉默:“培霖,我已经不怪你了,可是我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说什么爱恨。”

    何培霖呼吸一紧,想打断她的话说些什么,不过喉咙像被锁住一样什么都没办法说出口,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开口?

    听见梁熙又说:“我们就这样,彻底结束吧。”

    是一个肯定句。

    不要两个字,在何培霖胸口锤击了一千遍一万遍,始终没有敲出来。

    梁熙以为他不肯。

    却在破晓的那一刻,听他说:“我答应你。”

    36他她

    “何总?”秘书又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何培霖这才回过神来,把方案递给他:“记住选的代言人一定不能有绯闻,你让广告部的人跟紧点儿。”

    “是,我马上办。”秘书琢磨着上司的心情不太好,说话也谨慎了很多,“刚才您开会的时候江先生来过电话。”

    “知道了。”何培霖往揉了揉眉心椅背一靠,秘书识趣地关门离开。

    桌上要他过目的文件有小山高,可是一直到夕阳西下,几乎纹丝未动。

    原来已经六点了。

    他有些厌倦这样从早忙到晚的生活,可是如果不工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心里有一个窟窿,无论填什么进去,都是空的。

    梁熙已经搬离何培霖的宿舍,在傅希媛的帮助下顺利通过面试,还住进了学校的宿舍。

    离正式上班还有一星期,她特意去图书馆借了一批相关的书籍回去琢磨。

    工具书都很厚很有分量,她不但捧着书,手里还提着在食堂买的晚餐,勉强走到宿舍楼梯口,她的手已经麻得不成样子,软了一下就把书倒了一地。

    何培霖透过车窗远远地看着,下意识的手已经放在门把的位置,刚有动作又安静下来。

    在后面走来的一个男的上前帮她把书捡起来,两个人似乎认识,接着有说有笑地一起上了宿舍楼。

    何培霖扶着方向盘的手握得紧紧的,如今的他连一个普通路人都不如,他已经走不到她的身边了。

    当熟悉的人渐渐变得陌生,是什么滋味?

    他有些心浮气躁,把车子开出校园,在街上转了几圈,然后在附近一个小区的公寓楼前停下。一年多以前,他一直和梁熙住在这里,那一天在医院撂下狠话后他再没回来过一次。

    以前是不想,现在……是不敢想。

    小区没什么改变,花园里很多人带着孩子宠物在散步,梁熙以前就嚷嚷说要养一只狗,每天吃了饭就带它下来溜达,他对动物毛发敏感,没答应,只得变着法儿哄她忘了这茬。

    他有很多事都没有答应她。

    独独那天她说要彻底分手,他不想答应,却不得不答应。

    在车里把整包烟都抽完了,何培霖终于还是决定上去看一看。电梯每闪一个数字好像都在他心里凌迟一下,好在折磨的时间并不算长。

    何培霖在门口站定,娴熟地摁了一串密码——027720,门嘀一声打开了。

    因为太久没有人住,扑面而来的味道沉沉的并不好闻,何培霖亮了灯,站在玄关打量了一下屋里,这里也没变,也许变的人只有他和她而已。

    他没看别的地方,一步一步走近卧室,推开那里浴室的门。

    地方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整齐,何培霖却只记得他大嫂说的,梁熙曾经在这里割腕自杀,地上全是她的血,触目惊心的血,好像还能闻到残存的血腥悲凉的味道。那么怕疼的女孩,他说要捧在手心一辈子的熙子,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伤害自己。

    他嘭一下把门合上,靠着门扉喘大气,或许再多看一眼,他会把自己杀了也不一定。

    何培霖,你真是个混蛋,无可救药的混蛋。

    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灰,桌子右边的抽屉是梁熙专用的,放她宝贝的东西,还会上锁,他想看还得问她拿钥匙。

    他只是习惯性地拉了拉,想知道她藏了些什么,没想到这回没缩上。

    随着滑轮滑动的声音,他的呼吸也跟着停止了。

    里面有他们在逛街时买的老公证老婆证,他记得自己给她写了十不准,她又要他保证十做到。

    有他在希腊送她的戒指,刻了他的名字。

    有一件深蓝色的男式毛衣,是他选的颜色,他离开那会她刚刚起针脚,现在已经织好了。

    上面还搁着一双粉色的毛线勾的小袜子。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抖了一下,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就靠着桌子滑坐在地上。

    要不是听见手机响,何培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知觉,手里的毛衣已经被打湿了,他又仔仔细细地把它叠好,和小袜子那些重新放回一起。

    深呼吸了几下,他才接了电话,是江哲打来的:“你在哪儿呢?”

    何培霖不想多说,直接问:“有什么事?”

    江哲听见他厚重的鼻音,有些担心:“你没事儿吧?是方烁然那小子,他让咱们都到俱乐部去,说有好消息宣布,还撂狠话不去的不是兄弟。”

    何培霖轻轻笑了一下:“好,你们先玩,我等一下就来。”

    等何培霖去到俱乐部包间,大家都玩开了,赵正洋和罗华正和几个美女在玩转盘,主角方烁然还没到,江哲身边也坐着一个标致的女人,只有何培霖是一个人。

    江哲把身旁的人推了推:“喏,这就是何总,你不是想认识么?还不主动点儿?”

    凌菲抬起眼,愣了一下,都说这位何总年轻有为,可她是真没想到原来这么的年轻英俊。

    她是因为近来一部片子蹿红的玉女明星,经纪人说这位何总的公司最近在物色新一季代言人,不但报酬可观,曝光率是其他的小广告不能比的,因此托了很多关系才托到江哲帮忙介绍。

    娱乐圈的复杂人人知道,她素来也不愿应酬那些脑满肠肥的老板,可对象若是何培霖,却又不一样了,有财有权有貌,若能得到他的青睐,还不得一步登天。

    凌菲殷勤给江哲和何培霖倒了红酒,坐到何培霖跟前,弯腰的时候刻意穿的低胸小礼服露出诱人的沟线。

    她妩媚一笑,举起杯盛情邀请:“何总您好,我是凌菲,请多多指教。”

    按她的经验,一般这种时候,礼貌的人会顺势举杯和她寒暄,恶劣一些的会趁机揩油什么的,只要不过分,都算不得什么。

    可没想到何培霖根本不吃这一套,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走开。”

    凌菲咬咬唇,不着痕迹地把恼怒掩去,又给自己找台阶下,笑道:“是我不对,何总刚来,肯定还不想喝酒,那我唱歌给何总解解闷。”

    她坐到台上的高脚椅子上,选了一首《当冬夜渐暖》——

    很多事情/不是谁说了就算/即使伤心/结果还是自己担

    多少次失望表示着多少次期盼/事实证明/幸福很难

    ……

    当冬夜渐暖/当青春也都烟消云散

    当美丽的故事都有遗憾/那只是习惯把爱当作喜欢

    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爱过那一段

    凌菲很有自信,因为很多人都说她的声音很干净很独特,不输孙燕姿。

    江哲也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怪不得这女人能迅速走红,也是有几分实力的。

    再看何培霖,似乎也听得愣了神。

    凌菲笑意满满的自以为打动了他,男人嘛,要不贪女人的美色,要不恋女人的才情,当然更好的是才色兼收了。

    可何培霖不是别人,尤其是今天他的心情低到一个极点,凌菲再靠上来时便被他冷冷一喝:“我都叫你滚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大,吓得凌菲往后退了一下,正好有个女孩在倒酒,正正把酒倒到了她的裙子上。

    这是刚到手的香奈儿春季新款,要好几万的,凌菲迁怒似的扬起手就要扇上去,被何培霖用力地抓住。

    “还想混的就马上消失。”显然何培霖动怒了。

    江哲马上给凌菲使了眼色,她再有不甘,也不敢冒这个险,只能狼狈地冲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女孩子脸色苍白,一直在说对不起和谢谢,又把桌上地上都擦得干干净净。

    何培霖静静地看她这样,仿佛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想起那个为了赚钱任他使唤的岑西。

    也想起了,他的熙子,当时她是不是也是被人这样欺负的?

    他脑袋靠着软垫,把手搭在额头上,不敢再想下去。

    赵正洋和罗华也把女人打发走了,面面相觑,又给江哲努了努嘴,江哲硬着头皮问:“刚才电话里就觉得你不对劲,到底又怎么了?”

    按他说,能把他弄得半死不活的除了梁熙还有谁?再加上现在知道了那些事,不悔死才怪。

    不过这话他可不能说出口。

    何培霖只是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老方什么时候过来?我明天一早有个会议,待会儿就走了。”

    罗华马上说:“我打电话问问。”

    “不用打了,老子来了!”方烁然兴冲冲地杀进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赵正洋拍拍他的肩膀:“臭小子,咋这么高兴呢?方叔同意你和林俏离婚了?”

    他和林俏三天两头吵架闹离婚,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也总是这么调侃他的。

    方烁然瞪了他一眼:“我呸,狗嘴吐不出象牙,咱俩好着呢!”转头又给大伙儿显摆,“你们,赶紧的存好钱给我儿子封大红包啊!”

    “你儿子?”江哲挑起眉。

    “林俏有了呗!”方烁然越说越兴奋,“老子刚伺候她睡觉才得空溜出来,来,赶紧给我满一杯,渴死我了。”

    江哲见何培霖脸色一沉,想起他那些事,心里暗叫不好,马上说:“就为这点儿事你就把咱们都叫出来啊?真没劲,懒得理你,咱们可回了啊。”说完又扯了下方烁然,希望他够机灵。

    偏偏方烁然不满意,还一咕噜地直说下去:“什么叫这点儿事?你们谁又我能耐?我可是咱们哥儿几个最早当爹的嗳!”

    何培霖忽的站起来:“我先走了!”刚走了几步,又说,“恭喜!”

    方烁然还没回神,傻傻地问:“霖子今晚怎么了?谁惹他了?”

    其他三人冷哼,不约而同地喊:“你!”

    “我怎么了?”

    赵正洋睨着她:“都提醒你了你还往霖子伤口上撒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刚跟梁熙掰了,还有他们孩子的事,这不是把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么?”

    方烁然马上蔫了,拍拍自己的额头:“我今天陪林俏去检查,有了结果我们就光顾着高兴了,居然把这事忘了……”

    江哲叹了口气:“要是霖子他也能把这事忘了就好了。”

    大家都沉默了。

    时间并不能治疗所有的伤口。

    有些痛,是记一辈子的。

    37空白

    又到了新一年的毕业季,学校里多的是聚聚散散,大家都即将为了前程各奔东西。

    七月的天气已经很闷热,像烤火炉一样,学生们放假后,梁熙也开始休假。

    她坐上开往机场的大巴,恹恹地靠着车窗,手里捏着一张红色的请帖,徐萌要结婚了。她是真心替好友高兴,可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当初大家都说,她们宿舍请的第一杯喜酒,肯定是她和何培霖的。

    窗外一片艳阳,照不进她的心。

    暑假是出行高峰,机场的人挺多的,梁熙排队也排了十几分钟,终于在柜台出了机票,托运了行李。

    她看看时间,离登机还早,就在机场的商店逛了一圈,最后候机大厅的书店翻到了一本《张爱玲传》,看着看着便入了神,一眨眼就到时候登机了。

    梁熙把书买了下来准备在飞机上继续看,然后匆匆往登机口走去。

    离门口最前的一排,有个人拿了行李起身,把旁边一直低着头的人膝上的笔记本和钢笔都蹭到了地上。他搔搔脑袋,一边帮忙把东西捡起来,一边道歉:“真是对不起。”

    对方抬起头微微一笑:“没关系。”他穿着灰白条纹的衬衣,惯了前两颗纽扣敞开,袖子挽到手肘,配黑色的西裤,正式又不减慵懒的打扮。

    那样熟悉的感觉,让梁熙有片刻的怔忡。

    弹指间,流年碎。

    他们已经大半年没见过面了,他是个守信的人,说不会去打搅她,就会说到做到。只是偶尔从别人的口中零星地听到一些和他相关的消息。

    三月的时候,何许两家解除婚约,许梓茵随后闪电嫁给著名学者霍坤泽,一时成为城中热话。

    随后何培宁和高远衡也正式离婚,只是还在为孩子抚养权的问题僵持不下。

    从这个角度看,何培霖好像比以前更瘦了,傅老师说他这大半年几乎成了空中飞人,在飞机的时间比在陆地还要多,总有忙不完的项目谈不完的会议。

    仿佛是心有灵犀,何培霖也看见了她。

    他意外地愣了一下,随即起身笑了笑:“你也在这里?”

    很张爱玲式的见面,于千万人之中,总会遇见你要遇见的人。

    何培霖见梁熙的视线落在他握着的钢笔上,很快就把它放回口袋里:“这笔用习惯了,懒得换。”说完又尴尬地咳了两声。

    梁熙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这支钢笔是她送他的第一份礼物,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都长,他当时嫌弃她没创意,却一直贴身带着。

    梁熙的眼里氤氲起了水汽,她告诉自己要争气,要若无其事,要无动于衷……

    在这半年里,她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她也做得很好,可是为什么一碰到他,所有的心理建设都是徒然。

    何培霖定定地凝着她,微勾起唇:“我要去杭州,你呢?要飞哪里?”

    梁熙努力维持着淡然的表情,抿唇笑了笑:“我去上海参加婚礼,徐萌要结婚了。”

    “哦,是吗?那可是大喜事,你替我和她说一声恭喜,礼物下次再补。”他微眯眼睛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那会儿她当我们的红娘也够辛苦的了,反倒是她领先了。”

    他说得自然,可梁熙根本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幸好广播再一次说飞上海的航班准备登机,梁熙才松了口气。

    “嗯,我会跟她说的,飞机到点了,我先走了。”她转身就要走。

    没想到会被何培霖抓住她的手腕。

    他轻轻一唤:“熙子。”

    梁熙刻意忽略从手腕传来的温度,只是回过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张了张嘴,终究是松了手。

    “对不起。”

    何培霖甚少有说对不起的时候,他一直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算最后错了,也只会努力补救,他说对不起是世上最不负责任的三个字。

    这三个字,他从前不说。

    那个夜晚他也不说。

    今天,却说了出口。

    是因为唐突了她?还是为以前的种种道歉?或许兼而有之。

    如果她坏一些,可以借机再讽刺他一番,如果她淡然一些,可以时过境迁的来一句没关系,可是她此时此刻的心情,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所以她只是低声说:“再见。”

    梁熙订的在飞机上的位子也是靠窗的,飞机起飞时她又翻开手里的书。

    正好看到这几句话——

    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 ”

    如果我能够不爱你,那该多好。

    她匆匆把书合上,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好像在提醒,她虽然还没有原谅,却依然爱着。

    何培霖一直看着梁熙登机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那支已被磨得圆滑的钢笔。

    她今天穿了红色的裙子,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穿红的羽绒服,堆高的围巾露出小脸蛋儿,像花骨朵似的。

    不过是个青涩的小丫头,见了他只会冷着一张脸,不是避就是闪,他怎么就喜欢她了呢?总喜欢逗弄她,看见她笑会很高兴,舍不得她哭,她不舒服了会很担心,知道她喜欢的是别人时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卯足劲终于把她追到手,心里不知道多欢喜。

    却又是他亲自打断了这一切。

    原来这半年的沉淀并不是淡忘,而是让思念越发疯长。

    徐萌的婚礼办得很精致,新郎大家也认识,就是高他们几届的师兄,对徐萌很体贴,弄得大家都感叹只羡鸳鸯不羡仙。

    而梁熙还幸运地接到了新娘捧花,把花捧着手心的时候,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梁熙在上海逗留了三天,因为离她老家很近,所以趁着假期还长,她又回了一趟老家,在市区找了家宾馆入住。

    年初,梁旭东案子的终审结果出来了,有期徒刑2年。

    梁熙去见了父亲一面。

    梁旭东的身体还算好,梁熙告诉他弟弟下学期要参加交换生的甄选,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到美国交流学习一年,又说了一些自己的近况。

    直到她离开,梁旭东都是笑着的。

    从监狱出来后,梁熙忍不住去了外公的老宅。

    老城区的很多地方都在拆迁重建,交通十分拥堵,梁熙走着昔日玩耍嬉戏的老街上,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就会成为一片废墟。

    老宅的门口半掩着。

    她并没有走进去,这里早就易主,不是她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了。

    蓦地,门咿呀地打开,有个中年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

    “秀姨?”梁熙有些讶异地望着眼前的人。秀姨家和她外公家是老邻居,就住在后弄,只是后来他们去了新家,大家也减少了往来。

    “小熙,怎么这么巧?听说你们一家都搬到北京去了,现在回老家来看看对吧?”

    看来并不知道梁旭东入狱的事,梁熙自然也不多说,点点头问:“您怎么在这儿?”

    阿秀笑笑:“你们把这里卖了以后,又有好些街坊也打算跟着把老房子卖了,听说要建个什么商业中心,可后来又说只是拆除一部分危房,而保存完好的民国老宅都不拆,有些还列入了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里会原址建一条特色街,很多人也决定不搬了,毕竟大家都住几十年了,或者还能借风赚点钱什么的。”

    “不过你卖了也不亏,那个接手的年轻人看起来念旧,不会把房子怎么样,还专门请人修葺了一番,每月给我一千五来这边看顾打扫一下。”

    梁熙怔了怔:“年轻人?”不对啊,和她签约的明明是一对中年夫妻……

    阿秀不明所以地继续说:“是啊,这半年来了不少回了,他啊最喜欢坐在二楼带露台的那个小房间,有时候一坐就是大半天,喏,这不刚刚才走的嘛。”

    那是她小时候住的房间,而那个人除了何培霖,不会再有别人。

    梁熙转身跑出弄堂口,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长长的街道,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那么多的人,都不是他。

    街角有个卖凉粉的小摊儿,何培霖站在不显眼的角落等着老板送来曾经在她口中说很好吃的小吃,再抬头,就看见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站在路上,单薄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即使看得不真切,可他知道她在哭。

    她的眼泪灼痛了他的心神。

    其实他很想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她,吻她,求她原谅。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