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碎红无数
“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缘由和答案,只是看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而已。”——关意晟
这是一个吻,又不只是一个吻。它令关意晟的大脑出现了最纯粹的空白,引出他更多的渴望与欲,想要更贴近,更深入,瓦解身下这个女人所有的防备,填满他此时此刻才体认到的经年的深层的空虚,是只有她——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够解的渴。他昏沉地想,原来这些年来,自己的身体远比自己看得清楚,不是不会火热,而是一直等不来那个点火的人。
第31章一夜狂风雨
关意晟喘着气放开女人的唇,转而轻轻啄吻她的下巴,用舌尖感受她颈间动脉急速的鼓动,听她用黯哑无力的声音细碎地呢喃着“不要”,手却是软软地搭在他的肩头,这欲拒还迎娇弱不胜的姿态彻底击溃了他的神智,他的手缓慢地却坚定地往林朝澍的腰间探去,摸了一手的滑腻,女人惊得一抖,手从他肩头滑下,捉住他放肆的手,乞求般地低喊:“关意,别…真的…停住…”
关意晟腕间反转,握住她的手,这才觉得不对,她手心里热得就像被火灼伤过,他又深入她衣间,手掌触及的地方均是一片火烫,刚才他色令智昏,还以为林朝澍只是情动。他看向她的脸,只见她眼皮半闭,眼角还挂着一滴圆滚滚的泪珠,面上是异样地潮红,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果然也是热力逼人。
“呼…”关意晟不知道身体和心灵哪一个对这种状况更失望,一切不过是高烧在作祟,由此起,又由此灭。他挨着沙发坐在地上,努力平复身体的状况,半晌才回头。林朝澍已经勉强撑着自己坐起了身,正缓缓扶着沙发站起来。
“你个坏丫头!还想干吗?就你这状态,还想自己回去?”关意晟看着她神昏意沉的样子,还要逞强,又好气又好笑。林朝澍瞥了他一眼,马上转过头去,弯腰拿起自己的包,去意坚决。关意晟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苦笑不已:“我在你心里,这点儿的人格都没有?你大可放一百个心。”他边说边站起来扶住她的肩,把她往沙发上按。一时动作有些大,林朝澍的头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不禁低呼一声,腔调既糯且软:“噢…”关意晟不由身体一僵,面色发窘,这大话刚说出口,没料到自己其实根本受不得她一丁点儿无意的撩拨。还好林朝澍只顾着忍耐身体里的不适,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你把这杯生姜蜂喝了吧,散散汗。”关意晟把水杯递给她,见她乖乖接过,便转身走开。
林朝澍心智还是清明的,只是身上软得没有力气,一口气喝光了水,她实在抵不住,只能放任自己又滑倒在沙发上。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喉咙有些肿痛,喝了几杯水后好了一些,她便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大概是之前连着几天晚上照顾发烧的林一一,结果女儿病好了,自己累得抵抗力下降,再受了晚上的料峭春寒,身体的堤防就这么崩溃了。刚才的种种失控,她不愿意多想,但脑海里盘旋的每一个画面都像是锋利的刀片割着她,她痛得不行,只觉得自己再不离开就会往那最深的黑暗里坠落。
躺了一会,情况还是没有好转,林朝澍见关意晟不知去了哪儿,强撑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往门口去,正要打开门,门铃却突然响了。关意晟从房间里出来,见到门口的林朝澍,冷着脸走过去,越过她把门打开,然后转头对她说:“医生都来了,你要去哪儿?”
林朝澍闻声一顿,脑子一阵的晕眩,胃里也翻滚起来,身体摇摇欲坠。关意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抱起她,领着医生和两个护士一起进了自己的卧室。
刚才关意晟给自己的私人医生打了电话,又按照医生的嘱咐先放了一池的温水,找出干净的毛巾和浴袍准备着,收拾妥当了才出来,正好撞见林朝澍想溜走,觉得自己真是贱,又忍不住不犯贱。
医生给林朝澍做了简单的检查,确定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热,开了药,又安排护士留下护理。关意晟拒绝了,让医生把详细的注意事项发到他的手机,他要亲自看护。
林朝澍烧得一身绵软地躺在床上。关意晟进来,二话不说,先是脱了她的外套,接着开始解她衬衣的纽扣。林朝澍一直不配合,又抵抗不过,只能揪着自己领口不放,瞪着他娇叱:“你干吗?”
“没看见吗?脱衣服啊!”关意晟也不明说,冷着脸,下手却一点儿都不含糊,先是上衣后是裙子、丝袜,对林朝澍虚弱无力的挣扎根本不在意。林朝澍身上只剩下了内衣,身体极度地难受,精神高度地紧张,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在关意晟把手伸到她背后解内衣扣时终于断了,眼泪几乎是喷了出来,她无声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关意晟是气恼的,一是受不了林朝澍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不忘抗拒他,二则也是为了忍住心里的骚动,忍得辛苦,脸色自然不好看。即便是不敢认真看,匆匆一瞥,也知道这个坏丫头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少女的稚嫩和青涩。她已经快26了吧,这么多年的分离,让他觉得她仿佛是忽尔便到了女人最盛的时刻。
他见她被自己激得哭了出来,心下不忍,便停了手,抱着她去了浴室,把犹在啜泣的女人放到浴缸里,硬声嘱咐:“你泡一泡,会好受点儿。”随即便起身离开了。
林朝澍这才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眼泪是止住了,但仍是抽噎着。只是,病中的人分外脆弱,忍得了身体的痛,却忍不了心里忽然涌上来的不甘与悲苦。她哪里不知道关意晟的好,好得让她明知道不可以却仍然在心底里放任自己牢记不忘。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走近她,她知道自己应该接受,这是真实的人生,不是那些誓死不渝的爱情传奇。只是,尽管知道这是更好的一条路,她却一直没能下决心跨出去。就算现在自己决心走出这一步,算起来也是因着关意晟的缘故。
她愣神发呆了许久,直到水已经有些凉才倏然回神,身体的热度好像也没低下去,反而窜过一阵阵的冷颤,心脏都缩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泡水的内衣裤,即使头脑昏沉,也知道待会儿不能穿在身上。她环顾四周,见镜子旁架着一个吹风机,便小心地从浴缸里踏出来,艰难地褪下内衣裤,然后伸手去毛巾架上拿浴巾。这时,门上响了两声便马上被推开了,关意晟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林朝澍大概是病得反应慢了半拍,直到对上关意晟的眼神,才惊得扯过浴巾赶紧转身,只是动作过猛,身体踉跄着就往前栽。关意晟拉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体,叹息着拿过她手上的内衣放在一旁,又微一使力扯下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浴巾,抖开了裹住她,接着半蹲下身,隔着浴巾,一处一处地,用手掌轻轻按压,让毛巾吸收水分。这么做着,本是柔情一片的心也忍不住要心猿意马起来。他偷偷吸了口气,站起来,取过准备好的浴袍,松松地从背后围住了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扭头不看,你赶快穿上吧。”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关意晟回头的时候,林朝澍已经穿好了浴袍,正在卷着过长的袖子。他不顾她的抗议,照旧把她打横抱出浴室,放到床上,帮她把被子盖好。
“你让我回去吧。”林朝澍软着声音,几近哀求。
关意晟端了水,拿着药过来。他在床沿坐下,一本正经地问她:“你确定要不穿内衣满街跑?还是,你急着想领我去见你家长辈?”
林朝澍想到那湿答答的内衣裤,无言以对。关意晟扶着她半坐起身,喂她吃了药。她纵使不甘不愿,也一时半会儿没了办法。躺在被子里,全身就像是被火烤着,她开始有些恍惚,越发地昏沉,药力让她困顿,身体的不适又刺醒了她,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许久,最终才不甚安稳地睡去。
关意晟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额上冒了汗,体温降下来,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关意晟自己也累坏了,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结果一落地就被这个小女人折腾得上蹿下跳,临了,大半夜的还要殷勤伺候。他匆匆洗个澡出来,在林朝澍身边躺下,轻轻地偷了个吻,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关意晟被热醒,身体内燥热难耐,身体外好似贴着火炉。他睁开眼,就着床头留的夜灯,见到林朝澍几乎是半边身体都趴在了自己身上,她好像正难受,四处磨蹭,又转过身去,踢开了被子,睡袍已经被她扯得歪七扭八,现在正是春光四溢。关意晟咬咬牙,忍不住小声咒骂,伸手去床头柜上摸过耳温枪给她量了体温,快39度。他拍拍林朝澍的脸,又摇她几下,她才挣扎着睁开眼眸,有些呆滞地看着他。关意晟把药塞到她嘴里,递过水杯喂她喝下。林朝澍吞了药,仍是不眨眼地眼珠随着他的动作转。他有些担心,摸摸她的脸,轻声问她:“怎么了?还有哪儿不舒服?”见她神态怪异,关意晟想着还是给医生打个电话,便要翻身起来。
林朝澍突然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关意晟被彻底弄糊涂了,只好抱住她,轻声安抚。“呜…关意…呃…我做了个噩梦…”林朝澍抽噎着,喃喃说着胡话,“你不是…哥哥…妈妈…呜…”关意晟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心想她大概是还没彻底醒过来,又被烧得难受,才会这样反常。“是,我不是,不是。”他随口应和着,又欢喜,又心疼。小丫头听着他的话,仰头看着他,眼神迷蒙,像是努力在思考,又半天没有答案,最后出人意表地主动吻上他的唇。
关意晟本来就是强自压抑,苦苦做着谦谦君子。林朝澍这一吻虽然青涩又清浅,却是瞬间点燃漫天烟火。尽管知道她神志不清,他还是管不住自己,为了她重逢以来第一次的正面回应而狂喜颤抖,搂着她翻了个身,把她压入床榻,忘情地感受着她的主动和配合。情至正炽,关意晟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从她胸前抬起头来,发现这个女人居然已经酣然睡去。她满身是汗,连头发都有些湿,然而体温已经差不多正常。关意晟怒瞪着她,敢情自己成了她的退烧药?再怎么不甘,他最后还是乖乖地忍着自己的感受,帮她擦了身体,又换给她换了上自己的t恤做睡衣。
关意晟已经疲惫非常,却没了睡意,他长久地盯着她香甜的睡态。重逢以来所有的不安,在今天被一扫而空,在她半夜梦回的时候,她叫的是自己,不是别人。只要她心里还有自己,她说过的所有理由都不是理由。什么叫狗尾续貂?在生物实验里,失败难免,一次培养不出来,那就两次,每一次都不是简单地重复过去,而是升级版。这才不是狗尾续貂!
本来,他还想问清楚林朝澍,冯月华怎么会插手她的私人生活。而且,只要一想到茶几上现在还在的那份任命书,他仍是恼火不已,很难不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看。只是,现在,他笃定,他心安,他心若磐石,其他的事情通通变得不再重要,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力量,足可以遇佛杀佛,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第32章潭清疑水浅
“很少有人能纯粹地为自己活着。所以,那些恣意妄为的人,不是传奇,就是被审判。”——林朝澍
赵卓看着关意晟从大门口进来,脚步不急不缓地向办公室,他嘴角上挂着招牌的温和笑容与沿途遇见的人点头致意,发丝齐整,衣服的每一个线条都挺括,姿态风流,可谓是佳人过处,春风十里。这种诡异的情况让赵卓积累了一晚加一个早上的不安浓到了极致,但也不能不认命地与李云鹏扛着成堆的文件速速也跟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三人尚未开始着手处理关意晟出差期间堆积的公事,外间助理秘书陈姿打进内线电话,新上任的方总监正在外面。赵卓拿着电话听老板指示。关意晟看着文件头也不抬:“我只有午休有时间,就在楼下安排工作会餐。”赵卓依样转告陈姿,并让她在楼下的粤式酒楼定一间包厢。
陈姿挂掉电话,抱歉地笑着对正站在她对面的方琼说:“不好意思,方总监。关总现在正在忙。不过,他邀您中午一起吃饭,具体地点我稍后邮件通知您。”
方琼怔了怔,随即嘴角挂上一朵笑花,温和谢过,然后风姿绰约地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走了。陈姿忍不住追着她的背影看,白衬衣,紧身包臀的及膝半裙,明明是非常职业的穿着,但她穿起来就是多了一份点到为止的魅惑。公司内部的八卦小团体盛传她是钦点的太子妃,公司外面也流传着各种版本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看来真是空穴不来风。
中午,方琼依约前来,却发现包厢里不止关意晟一人,他的两名心腹也在,桌上已经上了些粤式的点心,空气里混合着一团蟹粉灌汤包混合着xo酱萝卜糕的复杂香味。见她进来,其他两人连忙起身致意,关意晟正在一旁打电话,余光见到她,示意她坐下,然后轻声哄着电话那头的人:“乖,我大清早起来熬的,你多少吃点儿。药我都按天放药盒了,你待会儿记得带走。”
方琼心里顿时火起,然而面上仍是一派大方,向挂了电话的关意晟打招呼:“意晟哥也喜欢港式茶点?那可真巧!”
关意晟笑着答道:“我自己倒不怎么爱吃,只是有人喜欢,我也不得不习惯。”他转头向赵李二人说:“你们跟公关部打交道的机会比我更多,有问题应多向方总监请教。”
方琼有些撒娇意味地扬头对关意晟说:“意晟哥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很感激冯姨给我这个挑战自己的机会,说什么指教不指教的。再说,你身边的人,那可不简单,我哪里比得上。”
赵卓和李云鹏纷纷自谦,以茶代酒,端着要敬她。她也不扭捏,起身回敬。席间,关意晟并不多话,其他三人倒是相谈甚欢。谈笑间,男人们吃相优雅但速度不低,很快就收了筷子。赵李二人借口工作未竟,先行离开了。包厢里一片静谧,方琼似乎毫不察觉,仍是小口小口吃着。关意晟也不打扰,兀自喝茶,低头摆弄手机,看了看家里各个房间的监控画面。
等到方琼放下筷子,他才抬头看了一眼,收了手机,浅笑着给对方倒满了茶。
“方总监,我个人非常欣赏你在专业领域方面的能力,欢迎你加盟华越。不过,因为两家是世交,你我二人又是朋友,难免外面或者公司里会有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这是我和冯董没有考虑周到,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以后,你工作的时间一长,大家就会明白。公司里,毕竟是靠能力说话。这点,我相信你。”
方琼没有料到他等了半天要说的是这番话,一路听来,脸色几变,最后是勉励撑出一点儿气度,僵着笑脸回答:“意晟…关总,我会处理好的。”
关意晟抿着嘴,点点头,站起身,礼貌地说:“关总监慢用,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方琼独坐在包厢里,闻着空气中令她反胃的中餐的浓重气味,恨得几乎要掀桌而起,然而多年的大家教养,让她最终只是往墙上砸了双筷子泄愤了事。
关意晟出了包厢就开始给林朝澍打电话,怎么也没人接…刚才在监控里,哪间房也见不着她,包也不见了,大概是回去了。他心里暗含闺怨,过河拆桥,说的就是她。照顾了她一晚不说,早上五点起来熬白粥,又翻出家里闲置的一个新手机,帮她把联系人通讯录app一样不落地转了过去。现在倒好,卸磨杀驴,她连他的电话也不接了。然而,闺怨只是闺怨,甜蜜多过怨,他在这份心甘情愿里找到无比的乐趣。
刚挂了电话,铃声就起,他低头一看,敛了笑容,接起,沉声以对。胡特助找他,私事多过公事,这两年来越发如此。果然,冯月华“请”他今晚回老宅吃饭。关意晟嘴角微扬,这真是母子连心呐。
晚上,关意晟特地推了应酬,按点儿下班,早早地就回了老宅。大约平时都是夜里来,久没在春光夕照里走这条林荫小道了,他莫名地想起十几岁时的青涩少年,每周一次从爷爷的大院那边儿回这里,总是有个小肉球,缩在街角,远远地见了他,便大叫着滚过来:哥哥!哥哥!那时候,风大概也是这样的,柔软而安静,带着不知名的香。
他进家门的时候,冯月华穿着月白的宽袍,踏着绣花拖鞋,一派闲散地靠着贵妃椅在读书。关孟河大概也是刚回不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脸色深沉。他一一唤过,也在一方沙发上坐下。三个人各据一方,都不说话,家里的保姆、助理,统统不见人影。
半晌,冯月华摘了眼镜,合上书,先打破了沉默:“听说你今天见了方琼了。怎么样?”
“她的专业能力当然是有目共睹的,只不过在这个行业缺少经验,只要工作上多花点儿心思,应该很快就能上手。”
冯月华笑笑,看了他一眼:“看来你对我这个安排很满意。那我也就放心了。”
关意晟肃容以对:“这是董事会的决定,当然不会有大差错。只是,我刚回,就听了些风言风语。我们两家人这一两年走得近,方琼又来华越工作,容易惹人误会。我是个男人,倒也无所谓。方琼是女孩儿,说起来就不太好听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大概方叔正着急呢。下回,我一定登门向方叔去赔礼,就说是我事前欠考虑。这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
冯月华面色一整,书摔上茶几,砰地一响:“我不操心,谁操心?我倒也想做个甩手的,都甩给你了,你扛得住?就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忙得连自己的事情都安排不好,净做些个糊涂梦!”
此时,关意晟倒又笑了起来:“妈妈您也真是神通广大,连我做什么梦都知道。我自己倒是觉得很多年都没做过梦了,可能是白天太累,晚上睡得太死。不过,这样也好。我记得您说过,人有做不到的事情,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做梦。”
“这么说来,现在你已经没什么事情做不到了?行,我倒要瞧瞧看,我冯月华的儿子有多厉害。”冯月华冷冷地说,“你爸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生了个多出息的儿子。”
关孟河一直像是神游天外,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视若无睹,现在被妻子点到名,才转过头来看着儿子,突兀地笑了笑,又瞬间垮了脸:“男人嘛,有这些想法也正常。不过,分寸还是要拿捏,免得被人看了笑话。”他低头,咳了两声,喝口茶,神色慢慢缓下来:“你方叔那边儿估计也不会跟你计较。方琼这孩子我只见过几次,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的,就是真给你做媳妇儿也不算亏待你。之前,你们不是处的不错吗?”
关意晟笑得更开怀:“哟,爸,您这段时间人不在家,消息倒还这么灵通。跟我吃饭逛街的姑娘多了,要都成您儿媳妇,传出去,您在微博上也得火了。再说,我刚回国的时候,没少闹过笑话,可您看现在,谁还敢笑话您儿子?这分寸,不都是咱们自己定吗?您且放宽了心。”
关孟河被自己儿子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端起茶杯,猛灌一口茶,疲惫地擦了一把脸,松开衬衣领口,拾起外套,一声不吭转身上楼去了。冯月华斜眼看着丈夫的身影,眼光清冷,但终是无言,回头看向儿子,而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不知是气恼还是骄傲,但脸上分毫不显,只是口气缓了缓:“我倒真是想你做事能比你嘴皮子功夫厉害。过几年,华越我就要撒手不管了,你要还是不着四六,到时候压不住上面那群老的,管不住下面那帮小的,没人跟你后头收拾残局。再说了,董事局那关也不好过,找个能替你的,也不是没有,只是怕惊动了关家冯家的老爷子,事情就真闹大了。你自己也清楚这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情。多掂量掂量。”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发低回,又叹了口气,感慨道:“要是你弟弟还在,还能多个能帮你的人…”
关意晟也收了笑意,正襟危坐,陪着冯月华静坐了一会儿。许久,他才出声:“华越的事情,您不用太过担心。要是您真是累了,那就多抽点儿时间休息,要不,就回法国小住一段。”
闻言,冯月华从哀戚的情绪里抽身,像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儿子一般,直直看了良久。偏偏关意晟状似不察,专注地喝自己的咖啡。等家里的保姆亮了饭厅的灯,他才起身,弯腰扶着冯月华的手臂:“妈妈,吃饭吧。”
第33章荷动知鱼散
“趋利避害是人性,是本能。什么能比本能更强大?”——关意晟
早上,林朝澍醒来,日光已经大盛,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落在大床上,她突然有些迷糊,不知道身在何处,又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回过神。昨晚看起来凶险的高烧,只余下头疼还在继续折磨她。她在被子里挪了挪身子,发现身上的男士t恤已经卷到胸下,连忙手忙脚乱地扯了下去,侧头一看,旁边的枕头紧紧挨着自己的,也是凌乱不成形。她努力回想,脑中却是混乱不堪的画面,零碎而不确实,不知道是梦还是臆想,不由地烦乱。
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针刚刚指向十二点。闹钟旁是一杯水,一个药盒,还有叠得整齐的衣服,最上面是她的内衣裤。林朝澍眼前一蒙,随即甩甩头,吸吸鼻子,拿起衣服走进浴室。她穿好衣服,想洗把脸就走。盥洗台上就手的位置放着一块叠得四方的毛巾,一个杯子里,一支牙刷,上面都用贴着标签纸,纸上两字:新的。
洗漱完,她澍刚走进客厅就听到一阵音乐声,房间空荡无人,只有手机兀自在茶几面上震动。她走过去,看见手机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接电话。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按了通话键。关意晟也不管她说没说话,自顾自地开口:“这个电话里面是你的si卡,资料我都帮你转过来了。桌上有粥,喝过了再吃药。”略等了一会儿,林朝澍仍是没有声音,他也不急:“乖,我大清早起来熬的,你多少吃点儿。药我都按天放药盒了,你待会儿记得带走。”她听不下去,一言不发地结束了通话,然后翻查了手里的电话,的确,连短信都没有漏掉的。
林朝澍捏着手机,在沙发上了发了一会儿呆,环顾这间毫无人气的房子,不是白就是黑,美则美矣,却太过冰冷。她垂下眼眸,眼中晦暗的烟色却怎么也隐不去,只能捂着脸,静默了片刻才平复下来。她坐到餐桌旁,打开保温桶,喝了小半碗白粥,然后,折返去卧室,把药吃了,又把药盒放进包里带走。
中午的大街上,春意怒放,却盖不住漫天隐隐的浮尘。林朝澍回家换了身衣服,借口sarah失恋,陪了她一宿,外婆才没多问。坐在出租车里去单位的半道上,手机响了,她见到是关意晟的电话,把手机扔回包里就不再看,任由它一遍遍地唱着: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到底你会怎么想…司机见她不接也不挂,就这么听着歌,刚想贫两句,却从后视镜里见到她已经泪流满面,于是识趣地缄口不言。
第二天,中午下班时,林朝澍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好似梦游一般从大楼里走出来,一个人往常去的小饭馆走,突然一辆黑色的suv停在她的侧前方。她多看了两眼,军牌q7,不稀奇。然而那个推门下来的人,却让她瞬间停住了脚步。来人见她止步不前,便主动走到她面前,语气诚恳地请求:“小雨,我…能不能和你谈谈?”
林朝澍掀起眼皮,直视着对方,脸上露出了一个颇为诡异的笑容:“当然可以,关叔叔。”
她领着关孟河去了一处僻静少人的西餐厅,东西很难吃,但胜在小隔间里有扇临街的窗户。关孟河打量了一番,没说什么,坐了下来。林朝澍也不管关孟河,自己给自己点了份简餐。侍者端上来之后,她咬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
“小雨,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关孟河问得心虚。
林朝澍弯起嘴角,淡淡地说:“回来几年了。…您看起来倒是过得很不错。”
“那张卡,我每年都往里存钱,一直没见你动过。女孩子孤身在外,用钱的地方多,别为了一口气,亏待了自己。”
“那张卡我既然拿走了,就是拿走了,至于用不用里面的钱,您就不用操心了。谁亏待了我,我也不能亏待自己。您说是吗?”
关孟河无语片刻,心里叹息,却又不能不面对:“我听说,你有个女儿。她是不是…是不是…”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不是。”林朝澍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是疯子,知道是自己哥哥的孩子还非要生下来。”
关孟河的脸刷地就白了,心口一阵发麻,缓了好一阵子才过去。
林朝澍转动手里的玻璃杯,轻声说:“您想说什么就说吧。”她实在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再待下去,还真不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
“小雨,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如果可能,我也想留你在身边好好照顾,毕竟,你妈妈她…”
“你能不能有话直说?”林朝澍听他居然提到自己的母亲,不由冷冷打断了他。
关孟河见她口气生硬,脸上微红,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回美国?那栋房子我一直帮你照看着。你要是想工作,我就让人安排。要是不想工作,也没关系。”
“呵呵。”林朝澍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您还真是…始终如一。那时候,即便我没地方去,也没呆在您的监视范围里。现在,您又怎么觉得我会接受您的建议?”
“小雨,不要任性。我也不是让你一直呆在美国,躲两年,等他…等他心里过去了,断了念头,咱们再回来。”
“关叔叔,我和你,从来不是‘咱们’。对我来说,你什么都不是,我父亲早就死了,不要对我摆出长辈的架子。”林朝澍拧起眉头,随即又松开,讥诮地扯扯嘴角,“要是您儿子断不了念头,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回来?”
关孟河对林朝澍的印象还是当年那个倔强少言的小女孩儿,即便面对破灭的谎言和难以承受的真相,也只是咬着牙承受。今天这个充满敌意,浑身带刺的林朝澍,让他惊诧,又伤感莫名。
林朝澍站起来,理理衣服,对关孟河说:“我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方式,不希望被人打扰,也不会为谁改变。您如果真担心,那也只能想别的办法。”说完就要离开。
“小雨!”关孟河急忙拉住她,“还有一件事…我知道冯月华想把她侄儿介绍给你,你…如果不愿意离开,至少,不要离他太近。”
林朝澍用力甩开他,退了两步,冷笑一声:“这一点,不用您提醒,我比谁都想离您和您的家人远远的。”
冲出西餐厅后,林朝澍越走越快,不辨方向,遇到拐角便拐,撞上斑马线就过马路,就像是背后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向她滚来,她只有不停地奔逃才能不被碾压。这个男人,是暗黑世界的使者,几乎勾起了她记忆中所有黑暗的部分,这些黑暗自成一个宇宙,妄图把她裹起来,里面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如影随形。林朝澍曾经深深地痛恨过他,也释怀过,但此刻,恨意复又沉渣泛起。他背叛了婚姻,又背弃了爱情,不过是求自己的锦绣前程。他一个人的错,却要这么多人来承担,现在,他甚至为了仍能恬不知耻地要求别人的牺牲和成全。她的妈妈,那个温柔的,明媚的,聪颖的妈妈,竟然深深爱过这样的一个人。
六年前,关孟河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她原以为不过是言情剧中的情节,扔一张支票过来,让她离开他高贵的儿子。那个时候的林朝澍,自以为关意晟是她全部人生中最明亮的阳光,最珍贵的拥有,就算给她全世界也抵不过关意晟一个简单的拥抱,一次宁静的陪伴。
然而,她想得太简单。真实的世界远比戏剧更疯狂。关孟河没有支票,却拿出一封她母亲高云清写给他的信。这封信大概是高云清在林朝澍刚出生不久的时候写的,她在信里充满母爱地描述了这个新生婴儿的种种美丽可爱。林朝澍正读得眼眶含泪,却被接下来的一段话彻底击溃:
“她是你的孩子,我亲爱的孟河。虽然我们已经分开,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她的存在。她是我爱过你的证明。”
多么荒谬!她不愿意相信,只觉得这男人简直是疯了,居然伪造了这么一封信,编造了这么一个荒谬之极的谎言。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的妈妈,她的妈妈究竟是什么人?她的父亲呢?她曾经深深怀念过的幸福家庭呢?过去的一切都是谎言,现在的一切都是荒唐。她怎么能相信这是真的?
关孟河跟她说了一个其实很老套的爱情故事。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痴痴恋慕青梅竹马,奈何对方不解风情,早已听从家里安排另娶佳人。后来,女孩儿执着告白,男人难以消受美人恩,花前月下也缠绵恩爱过一段时间,只是最终还是幡然醒悟回归家庭。女孩儿珠胎暗结,便也寻了个男人嫁了。两人就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故事到此结束,那也就是世间寻常事。谁料得到,林朝澍居然会和关意晟在美国相遇。关孟河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又在大儿子打电话时听到了“林朝澍”这个名字,真是一时之间万念俱灰。他惶惶然不安,顾不上家里还在崩溃边缘的妻子,借着出差的名义到美国,决意把这段孽缘彻底掐断。他把所有的丑陋都摊开在十九岁的林朝澍面前,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决然转身。
关孟河觉得,把林朝澍送到别的地方,安顿好,给足够的钱,让她一世衣食无忧,便算是尽了力了,他没有办法再做更多。高云清是他乏味生命里最值得铭记的回忆,那些绚烂的青春,璀璨的情感,他早就埋葬在心里,不能触碰,不可回首。而这个孩子,来得如此的不合时宜,她的存在就像是一颗地雷,不知道何时被踩爆,能把他自己的世界炸得面目全非。关孟河对她的确心存愧疚,然而,也只有愧疚而已。既然已经决定割舍,就不要再牵扯不清,这一直都是关孟河的人生哲学。
而关意晟,关孟河眼见着他从十五六岁初恋开始,一直没有断过桃花。两人分开了,见不着,也就淡了,过几年,怕是连林朝澍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这些年,一直都风平浪静,生活仿如一团锦绣,如意盛放,以至于关孟河心里偶尔想起林朝澍,居然会有了淡淡的牵挂。只是,当她真的出现,才显现出他心底那点儿牵挂的伪善。
一边是不再轻易受摆布的林朝澍,一边是心意已决羽翼已丰的关意晟,而冯月华竟也因为某些原因卷入这中间来,关孟河承平已久的生活霎那间危机四伏,他藏掖在黑暗角落里的秘密正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被摊在阳光下。
第34章人生无物比多情
“大人的荒唐,会成为孩子的原罪。这不公平,却是现实。”——林朝澍
林朝澍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街头乱窜,一直到胸裂一般地疼痛,她才猛地停住,难受地弯下腰,半天也直不起身。
“jane?林朝澍?”一个声音在她头顶上兴奋地响起。她抬头,对方已经蹲下来,咧开嘴笑着看她,仿佛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情。
林朝澍慢慢站起身,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她重又看了看自己所在的地方,这里她来过几次,正是吴朗公司附近。
吴朗渐渐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看她的神色,语气温柔:“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坐一坐?你看起来不是太好。”
林朝澍看了他一眼,又像是并没有看见他,绕开他继续往前走。吴朗见她神色凄惶,眼圈发红,极不放心,情急之下拉住了她的手:“你去哪儿?我送你一段,可以吗?”林朝澍摇摇头,正要推开他的手,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声爆喝在耳边炸响“放手”,身体被人往后一拉,旋即被人稳稳从背后拥住。她回头一看,关意晟y沉着一张脸,下巴紧绷,神情戒备。她扭身要挣脱,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吴朗突然被人推开,丈二摸不着头脑,看林朝澍似乎并不情愿,开口说道:“这位先生,女孩儿不愿意的时候,你还是尊重她的意愿比较好。”
关意晟冷眼扫过吴朗,不加理会,只是低头对林朝澍说:“小雨,回去吧。”
林朝澍眼睛看向别处,偏头闪避:“我现在很累,麻烦关先生放开我。当街掳人,太难看了。”
关意晟被她的话里那声冰冷的“关先生”刺得钻心地疼,满肚子的怒火翻滚,又不能往眼前的这个人身上撒,此时就算困住她,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慢慢地松了手。林朝澍马上顺势挣脱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吴朗认真打量了关意晟一番,又看看林朝澍,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拐了个弯,便离开了关意晟的视线。
关意晟站在原地,手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仿若一尊雕像,僵硬的躯壳之下却是一座活火山,内部岩浆翻滚,他的五脏六腑。
今天,他像初堕爱河的少年般,耐不住心头瘙痒的思念,干起了翘班蹲点的傻事儿,车熄了火,藏在对街的小巷里,看林朝澍出来,便觉得春光更媚,连她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袋都分外可爱。他细细陶醉了半天,正要下车过去截住她,没想到却被人捷足先登,而那个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突然间,音乐没了,阳光暗了,他恋爱的小心情瞬间灰白,这个世界又变回了它本来应该的面目和色彩。他看他们上了车,便也驱车跟上。他们进了西餐馆,他也就在外面守着。他心情异常地平和平静,有个声音在他头顶嘲讽着他,看,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是他的世界。
过了没多久,关意晟见到林朝澍踉跄着冲了出来,在街道上拔足狂奔,便即刻发动车子,远远地跟在她后面,随着她四处乱闯。她一定很痛,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再见到他,怕是更痛。最后见她像是支撑不住了,他才停了车赶紧追过去。还好,还有人能看着她。即便他又多厌恶吴朗也好,此刻,林朝澍不能一个人。
关孟河与林朝澍见面的场景,说明二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关意晟像是在看一部默剧,每一个场景都坐实了这么多年来纠结在他心里的疑虑、猜想和愤怒。他不想再逃避,也没办法再逃避,他需要一个确实的真相,才能打开通往林朝澍心底的紧闭的门。
春天的午后,人很容易就困顿不堪。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惊破了办公室里慵懒的氛围,大家都惊呼着起身,关窗的关窗,观景的观景。林朝澍也站起来,倚窗眺望,一团黄色烟尘漫卷北京城,天色骤然变暗,像是末日一般。然而,即便是末日,直到最后那一刻,生活还是要继续。不管她心里如何风暴肆虐,林一一升小学问题仍是提上了议事日程,她跑了几日才最后定下来。
“小林,你过来一下!”林朝澍闻声回头,关意晟真是“风尘仆仆”,周身落了一层土,站在周处长的办公室门口,面无表情,眉头紧锁看着她。周处长在一旁催促她:“小林,家里有事儿就赶紧回去吧。”关意晟微笑着向周处长道谢,两人一副旧相识的样子。
尽管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林朝澍不想在单位里闹出话题来,遂收拾了东西,跟着关意晟离开。到了楼下的停车场,她再也不肯走。关意晟全程一个字都没说过,见她不走,干脆把她扛到肩膀上,走到车旁,拉开门扔了进去。林朝澍穿着刚到膝上的贴身的半截裙,被他粗鲁的动作弄得差点儿卷到臀上去。裙子太紧,她狼狈地趴在车后座,挣扎着爬起来,关意晟一个加速,她又被摔了回去。好容易坐了起来,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关意晟!你又发什么疯?”
关意晟开着车,嘴唇紧抿着,头也没回,听到林朝澍的话,反而脚下一踩,油门轰响,不断地变速超车,在路上高速蛇行。林朝澍白着一张脸低叫:“停车!停车!”
“吱…”关意晟一脚刹车,在三环路的正当中停了下来,后面紧跟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林朝澍看了一刻,说:“有功夫跟我犟,不如花点儿时间想想,怎么跟我说林一一的事儿。”
林朝澍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失焦了般地看着关意晟,心神顿时抽离,浮到半空中,各种思绪缠绕蔓生,乱无头绪。关意晟什么时候停车,又打开了车门,她浑然不觉,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四处撞墙。关意晟一把把她拉出来,一路牢牢牵着她的手,拖着她进了自己的公寓。
“啪!”一叠纸被摔林朝澍面前的茶几面上,关意晟毫不掩饰自己的暴躁。哪里还有十里春风的佳公子模样?这人分明是春天的沙尘暴,夹着铺天盖地的情绪,把林朝澍困在里面,辨不清方向。她拿起最上面的几张纸,是一份dna检测报告,确认了送检人之间的亲子关系。她茫然地抬头看向几乎要喷火的关意晟,问他:“你怎么会有一一的…”
“前两个月你给她做过体检,对吧?医院的血液检测一直外包给华越下面的一家检测中心。我有她的血液样本,不奇怪。”关意晟脱了西装外套,甩在沙发背上,仍觉得憋闷,又解开了领口的扣子,才在沙发上坐下来,“现在,我问,你答。”
“林朝澍,林一一是我的女儿。对吗?”关意晟知道确切的,科学给出的答案,但他仍是想听林朝澍亲口说出来。
林朝澍捏着检验报告,低头,迟迟没有任何的回应。
“这是孩子的产检记录,这是出生证明…还有,这是她的社会保险号码。”关意晟把一份份文件挑出来,一一摆在林朝澍的面前,“怀孕的时间、出生的时间、dna,每一样都可以互相证明。”
静默,除了静默,还是静默。林朝澍扫了一眼面前的各种资料后,便仿佛老僧入定,不看不闻不问不回答,低垂的眼眸让关意晟根本看不到她眼里的波澜起伏。
“你离开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有了我的孩子?我爸他知不知道?”关意晟换了一个问题,这也是最令他耿耿于怀的问题。
林朝澍摇摇头,声音轻飘飘的:“你不要再问了。我一个问题也不想回答。”
“是,我的确没必要问你。你现在对我有一句真话吗?去找你的不是程萌,是我爸,对吧?你说你离开我以后遇见的所谓的林一一的父亲,其实根本没这个人,对吗?”关意晟怒极反笑,讽刺地说:“林朝澍,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还从来没有人能把我耍得这样彻底。现在你让我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他从茶几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走到窗边点燃了它,深深吸了好几口。他转身看了林朝澍一眼,又回头去看着在尘土里变得晦暗的北京,突然笑了:“呵,你们女人,真蠢!一个人偷偷养大了孩子,自以为伟大是吧?遮遮掩掩的,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等男人发现了以后,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轻哼了声,走到沙发旁,又把烟掐灭。
林朝澍依旧是充耳不闻,始终纹丝不动,好像身处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关意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多说也无用,直接说道:“过去的事情,既然你不想再说,我也可以不问。我给你两天时间准备,两天后,你和女儿搬过来。”
听到这句话,林朝澍终于有了反应,她仰头看向他,眼神空洞,缓缓地摇摇头:“不可能。”
如果可以,关意晟真想打开林朝澍的脑子,看看她究竟在想什么。他试过所有可能的逻辑去解答他们之间的疑题,没有哪一个推理能得出现在的情况。他本来是想让人查一查当年关孟河在美国的行程,以及之后林朝澍的去向,却不料发现了林一一的出生纪录。那个孩子出生在第二年的2月,现在其实已经6岁了。当他看到传真过来的资料时,腿软了,忽喜忽忧,乍惊乍怒。
“林朝澍,我不是问你意见。你愿不愿意,这件事情都必须这样做。你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问过我要不要。”既然道理说不通,那就只有硬来。
“难道有人问过我要不要吗?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我当时严重贫血,不能引产…”林朝澍垂着眸子,反驳他,“我生下她,只因为我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任。这个决定,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没有关系?她是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关意晟被她激得吼了起来,见她被自己的失态吓得身体一震,心里又懊恼不已,他在林朝澍的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而低沉地诉说心里的愿望:“不要再任性了。我们谁也别再追究过去,好不好?以后,我,你还有女儿,三个人,一起生活。”
林朝澍低头看着他握住自己的大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得短而整齐,这是一双看起来很有安全感的手。她看着看着,眼泪慢慢涌了出来,极力隐忍仍是啪嗒啪嗒砸在关意晟的手背上。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垂下眼帘,掩住瞳孔深处的哀戚与绝望:“关意,这样的生活,永远也不可能。”
第35章江水不深山不重
“幸福从来不会唾手可得,反而总是岌岌可危。”——关意晟
关意晟没有想过,居然会是关孟河先来找自己。
这几日,他抑郁不安。其实,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逼林朝澍就范。一一是他的女儿,这是太犀利的武器,进可攻,退可守。然而,一想到她那日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大眼睛,意味难明的眼神,他就什么狠话也说不出来,把自己困在笼子里,暴躁地来回走动。
在关意晟还无暇去顾及自己的父亲时,关孟河竟然先沉不住气了。
关孟河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关意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两父子轮廓其实很像,只不过长年的宦海沉浮,让关孟河威仪自重,而关意晟还承继了冯月华的美貌,更俊秀儒雅一些。此时,这两张相似的脸,正隔着办公室对望,空气里的飞尘都几乎静止不动了。
“我和你妈妈是不会同意你和高家的小丫头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关孟河开门见山。
“所以呢?”关意晟挑眉,不以为意。
“你如果只是一时兴起,只要方家不说话,我们也不打算管。但你要是真有其他想法,我劝你还是早点儿放弃。”
关意晟笑笑:“我要是不放弃呢?”
“你必须放弃。”关孟河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反对。
“我真是不明白。也不是皇亲贵胄,怎么就把自己看得这么高了?还是,您这边儿出了什么问题,到了要卖儿子的地步?”关意晟语带嘲讽。
这些年来,关意晟无论是公事还是关冯两家的家事,一直都是处置得宜,态度成熟,手腕圆滑。关孟河对这个儿子很是放心,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关意晟会这么一意孤行,甚至不惜和自己撕破了脸,他气得脸都快紫了,深呼吸了半天才控制住自己。“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你是关家长子长孙,是你妈唯一的儿子,说话做事不能只考虑自己。”
“高明这几年势头不错,我妈不是一直看好他吗?这样的家世背景也应该能入得了您的眼啊。如果您顾虑的是她的那个孩子,那大可不必。一一是我的女儿,您的亲孙女儿。”
“胡说八道!”关孟河拍掌而起,“你犯浑也要有个边儿!随便乱认女儿的事情,你也能做得出来?”
关意晟对于父亲的暴怒并不在意,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起身送到了关孟河的身前:“您好好看看。”
关孟河拿起放在一旁的老花镜带上,越看脸色越黑,抖着手上的dna检查报告问他:“这到底是哪儿来的?”
“这是我用自己的实验室做的dna比对,您大可放心。”关意晟看着父亲被打得猝不及防的表情,心情复杂,“爸,我会和她结婚。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从大局考虑。唯有这件事情,我希望你们能够尊重我的决定。”撂下话,他拿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站住!”关孟河暴喝一声,随即又低下声调,甚至有些软弱无力,“你回来。”
关意晟转身,看见他颓然地倒在座椅上,神色疲惫,问道:“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关孟河闭着眼睛,脸朝向窗外,说道:“你告诉我,是不是非她不可?”
“是,非她不可。”关意晟慎重地点头。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关意晟很讶异,他和父亲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这样的话题,但仍是认真地回答:“没有为什么。”
关孟河点点头。是,的确是不需要原因,在遥远的几乎想不起的过去,他依稀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如果你真心喜欢那个丫头,那就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关意晟浑身的刺又竖了起来。
“因为…她是你的妹妹。”关孟河背过身去,避开儿子的目光,尽量语气平淡地简单描述了当年那段隐秘的出轨。他等了很久,背后仍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纵使再怎么尴尬,最终还是要面对的。
关意晟垂着眼,一指撑在桌面上,手背上青筋毕露。很久之后,他才语速缓慢地说:“您能确认吗?”
关孟河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推到关意晟的面前,低声说:“你弟弟出事那年,我已经做过检查。当年,她妈妈曾经把她的一束胎发寄给了我。”
关意晟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他,良久,才拿起检验报告,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不漏过任何一个字。末了,他脸色铁青,把报告掷回桌面,转身走了出去,门被摔上,发出一声巨响。
“砰!砰!砰!”门被拍得巨响。高弘毅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听到敲门声,面面相觑。林一一溜下椅子就跑着要去开门。黄嫂连忙拉住她:“慢点儿,先让我看看是谁。”她从猫眼里瞧了瞧,有点儿眼熟,西装革履的,也不像是坏人,于是打开门问道:“请问您找谁啊?”林一一站在黄嫂的身后,好奇地探出脑袋来,仰头看着客人。
来人没有回答黄嫂,而是低头看着林一一,神情怪异。黄嫂仔细看了看对方,这才想起来是林朝澍的朋友,忙回头要唤她,结果看到林朝澍正僵直地站在客厅中央,眼睛瞪得快要占了半张脸的大小。
“小雨,是谁啊?”范佩云见半天也没有响动,也放下碗走了出来,见到门口的关意晟,突然就慌神了一下,怔了怔,轻声问:“你是谁?”
关意晟反应过来,他收回黏在林一一身上的眼光,看见客厅里站着的老妇人,恭恭敬敬地应道:“外婆您好,我叫关意晟,是小雨的朋友。我找她有点儿事儿。”
范佩云听到他的名字,眼神一闪,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林朝澍不太敢看外婆的反应,匆匆丢下一句“我出去一会儿”,冲出去,拉着关意晟就走。
两人一直走到家属院门外的大路上,林朝澍才松开手,抖着声音问他:“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你这个人就听不明白人话?我们不可能,就算林一一是你的女儿,我们也不可能!”
关意晟拉着她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上车再说!”林朝澍醒过神来,注意到四周好奇大量的目光,甩开他的手,低头快步跟上。
关意晟把车开进校园湖边一处浓密的y影里,四周静谧无人,两人反而一时间各自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关意晟把车窗摇下一半,让风吹进来,稍稍平息了他胸口的岩浆。他直视前方,硬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什么?”林朝澍还在心里一遍遍打腹稿,该怎么说才能够让他彻彻底底放手,不要反复纠缠,听到这么突兀的问题,不知如何回答。
“我和你…当年,是不是因为我父…关孟河告诉了你我们的关系,所以你才离开的?”从关孟河的办公室里出来,关意晟仿若醍醐灌顶,过去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林朝澍所有不合情理的反应都有了合理的逻辑。而这代表什么?这代表林朝澍早就知道了,她怀揣着这个秘密,却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泄露分毫。为什么?为什么?他心里生出了无数个新的疑问,只有她能解答。
林朝澍隐隐约约明白了他说不出口的问题,所有的血色霎那间从脸上消失,她不能动弹,不敢看关意晟的脸,喃喃自语道:“他说过,绝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挣扎着挤出来。
“为什么要告诉你?难道多一个人知道,就能改变这个事实?告诉你,我就能少痛苦一点儿?你现在大概也能体会了,这是个地狱…何必要把所有人都拉下来?”林朝澍浑身发寒,嗓子干涩得像是有粗粝的岩石在互相摩擦。
“那…那为什么,你还要把一一生下来?”关意晟一想到刚才见到的那张笑脸,心里面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团荆棘,细细密密的小刺深深地扎在肉里,不知是哪里疼,哪里都疼。
“我说过,发现得太晚了。我当时状况不好,严重贫血,引产太危险,没有医院愿意帮我做这个手术。”林朝澍想到那时的自己,从关孟河给她的房子里逃出来,窝在中部的一个偏僻的小镇里,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后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如果不是遇见白皓,她一定会去找个黑诊所。是白皓守着她,困住她,不让她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如果我有其他办法,一定不会把一一生下来。这些年,我几乎每一天都是提心吊胆的…”终于,终于有一个人,能让她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担忧。身边曾经有朋友见过她给一一做体检的项目,都觉得她要疯了。一次体检,几乎就是普通美国人一年的收入。高明和高弘毅给她的钱,差不多全花在了一一的身上。而关孟河给她的钱,她不是因为骨气和自尊不去碰——在生活面前,她早就学会了抛弃这些无用的累赘——那些钱,她要留着以防万一,是给一一救命的钱。
关意晟说不出话。他连看一眼林一一都觉得疼,林朝澍天天对着她,要有多坚强才能不崩溃?
血气在喉间翻滚,沉吟半晌,他才又低低问道:“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为什么还要回北京?”
林朝澍惨然一笑,自嘲道:“是我太贪心了。外公病了,我本打算照顾一段时间就回去。只是,你不知道…在北京生活,林一一有多开心。我太想太想对她好点儿了…我想让她像别的孩子那样,有很多人疼,有一个家…北京那么大,怎么会说遇见谁就遇见谁呢?可谁能想到…”
关意晟的心被揪得生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又该怎么安慰。他还有一肚子的问题,但他打算就让它们烂在肚子里吧。每一个问题,几乎都是林朝澍的一个伤口,问一次,她就再痛一次。她回答得越来越坦诚,越来越详细,那是终于有了机会,发泄她心头的痛,向他展示她多年来秘不示人的伤。现在,在林朝澍的心里,他既是那个最远的人,也是最近的人。
林朝澍转头,泪眼朦胧,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好多年了,她都没有机会在离他这么近的时候,如此毫无顾忌地看他。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是,她心底里从来没有接受过他身份的改变。在她独享这个秘密的时候,面对关意晟的亲昵举动,她一边拼命抗拒,一边偷偷沉溺。而如今,他们之间就连一个拥抱都不再可能,咫尺天涯。远远地路灯,微弱地落在她的面庞上,隐隐闪动的全是泪光。
“关意,不要再来找我了。咱们…要是真想对方好,那就是不要再见面。”痛痛快快地流一场泪,林朝澍的心突然安静下来,她看着关意晟拳头捏得死死的,想了想,伸手过去,慢慢地,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我知道,你能过得很好。你也知道,我一直活得多努力。所以…保重。”
林朝澍推开车门,隐入黑夜浓厚的沉郁之中,又慢慢地现身在路灯的光晕之下,纤瘦细长的身影,一步一步,渐行渐远,剩一人独坐天明。
第36章午梦千山
“爱情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自己做决定,自己承受结果。”——林朝澍
清月如钩,树影憧憧,乍暖微风,暗香浮动,这个世界被一种叫做“美好”的氛围缠绕、包覆,裹挟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轻快前行,在路上洒下来一串串朦胧而柔软的笑语欢声。林朝澍迎着光,拖着长长的巨大的y影,经过此时此刻的繁华世间,与每个人背道而行,茕茕孑立。她木然地想藏匿在黑暗里,不要让自己的泪水惊动这个世界难得的美好一刻。这一路走来,她背弃了黑暗,却不一定能触碰到光明。
走进家属区所在的园子,青春、希望、热情…甚至春天都消失了,世界变得清冷,即时在这样春风沉醉的夜晚,依然有种抹不去的苍凉。林朝澍站在楼下,仰望一个一个亮灯的窗户,一盏一盏暖色的灯,仿佛又回到了13岁的那个夏日,即便她击碎了玻璃,却依然没有人知道她正身在绝境。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早就在那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消失了,之后的种种,不过是妄念滋生的幻境,不知道哪个瞬间便灰飞烟灭。
拿出钥匙,林朝澍轻轻打开门,怕惊动了应该已经休息的老人们,谁料到在客厅一角还亮着昏暗的光,范佩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到她回来,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眉目低垂地说了声“跟我来”,拢着羊毛披肩朝书房走去。她满头的银发,略有些乱,平时挺直的背,似乎有些松塌。
范佩云坐定,让林朝澍关紧了门,立即严肃地问她:“刚才来找你的小伙子是什么人?”
“在美国认识的朋友,最近才又碰上的。”林朝澍镇定地回答,反问道,“怎么了?”
“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关孟河?他的母亲是冯月华,对吗?”
林朝澍愣了,看着眉间颓然成灰的范佩云,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两个人。她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小雨,这件事儿你别瞒着外婆。”范佩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黄姨说,之前送你去复诊,天天给你送汤的,就是他。你跟外婆交个底,和他到什么程度了?”
“外婆…”林朝澍偷偷打量她的神色,忍住心里的慌,尽量语气诚恳,“真没事儿。就是老朋友,跟白皓一样。”
范佩云闻言,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只是攥紧了她的手,肃容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当真了。只是多余再嘱咐你一句,和他之间,多一步都不许,最好是能不见就不见。”
“为什么?”林朝澍心里像是空了个洞,黑黝黝的,看不见一丝光亮。
“这件事儿说来牵扯太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小雨,你听外婆这一次。”范佩云不肯多说。林朝澍不知道外婆究竟知道些什么,思量一番,决意继续试探。
“他倒没什么。只是上回舅舅生日,您和外公没去,我遇见了他妈妈,听说当年我出国上学,他妈妈也帮了忙的。后来,舅妈说…她想介绍自己的侄子给我认识。”
“胡闹!”范佩云显然是动了真怒,向来语不高声的人突然扬声喊了一句,随即又问:“你舅舅呢?他没说什么?”
林朝澍摇摇头,问:“外婆,究竟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跟我妈妈有关?”高云清当年和林立夏的事情,她隐约听过写耳语,却从没有得过确实的版本。而在关孟河后来向她描述的那个庸俗的故事中,高云清的面目异常陌生。她一直以来都在自问,自己到这世界,难道真的就是源自一场少女无知?如果范佩云也是知情人,是不是会告诉她一个更真实的高云清?对那个曾给过她最多温暖的女人,她实在了解得太少。
范佩云沉默良久才说话:“按道理,我是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她是你妈妈,又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不管什么事情,早就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只是,我知道你是个心重的孩子,既然你这么问,肯定是听过些什么。与其听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如我来说。”
突然间,林朝澍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她渴求了许久的东西就在面前,却隐隐的有些害怕。
“刚才乍见到那个孩子,我都有些糊涂了。他跟他爸爸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他爸爸轮廓粗点儿…都是好看的孩子。那时候,你外公带着我们,还跟你太外公住在一块儿。你妈妈跟关孟河在一个大院儿里长大,从小跟在他后面打转,谁都知道那个傻丫头的心思,偏偏关家这个小子就是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冯月华家里是法国华侨,冯家在北京城里也是盘根错节的。关孟河跟冯月华结婚没几年就从部队转到地方任职,借了自家和冯家的势力,爬得很快。这些事儿,大院里的人私下没少议论。那时候,你妈在外地读大学,关孟河外放,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不知道怎么就遇上了。唉…后来想想,我是真后悔啊…”范佩云摇着头,忍了忍眼底淡淡的湿。
“你妈毕业后回北京工作,遇到你爸。你爸是我带的研究生,特别能吃苦的一个人,他们俩在一起没多久,你妈妈就说要去南边儿闯闯。你爸研究生还没毕业,二话不说就跟着去了。为这事儿,你爸家里的人还来闹过。农村人培养个大学生,不容易,怎么说也是我们理亏。”
范佩云叹了口气,陷入回忆的情绪中。
“后来,我才知道,关孟河工作调动回了北京。你妈妈,那是为了躲着他才要走的。你外公不知道,他一辈子没做过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被林家人上门这么一闹,气得不行,再也不肯跟你妈妈说话。记得吗?你小时候,你妈带着你回来过一次,你外公心里疼,嘴上说不出来,两父女没说两句又吵了起来。结果,到了最后,他们也没能和解。”
她站起身,从书柜下面搬出一个纸箱,指了指:“这里面是你妈从小到大写的日记,都还留着,我也没心力仔细看。你要是想看,就拿去吧。”
范佩云摸摸林朝澍的肩,叹息道:“虽然这都是上辈人的事儿,怎么也怪不到孩子身上去。只是,就算不说这陈年的烂帐孽缘,但就那家人的秉性,也算不上是好人家。你舅妈不知道,我也不怪她。现在,你心里要有底,该怎么做,自己拿好分寸。”
外婆回了房间,剩林朝澍一人对着一整箱的旧记忆。
在林朝澍记忆中的高云清一直是微笑着的。她常常一手牵着女儿,一手与林立夏十指紧扣走在海边的堤岸上。她不会做饭,一进厨房就大呼小叫,连林朝澍有时都受不了妈妈的幼稚。她还会说不一样的童话故事,她说白雪公主是个没脑子的傻丫头,说灰姑娘太懦弱,说人鱼公主自讨苦吃…林朝澍曾经想过,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妈妈会不会变成一个花白头发的调皮老太太。
这样的高云清,怎么会是关孟河口中说的那样,爱上一个毫不值得的男人,为他生了孩子,又默然远走,最终埋骨他乡?林朝澍心里一直是不甘的,如果不是那份dna的检测报告,她一定会认为是关孟河为了逼她离开而撒了个弥天大谎。
一本,一本,一本…直至天色微白,阳光朦胧乍现在窗角,林朝澍才缓缓合上最后一本日记。日记的最后一篇,高云清写的是她带林朝澍第一次去拔牙的事儿,琐琐碎碎,还有些幸灾乐祸。而这一日之后,林朝澍的童年,就像那颗牙齿一样,被人硬生生的拔去了。那一天,高云清消失在从学校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个星期之后,有人在学校附近的荒山上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
黑色的结局太过仓促,让年幼的林朝澍一想起来就痛,世界变成空茫茫的灰,关于母亲的记忆慢慢就快剩下那张硕大的悬挂在墙上的黑白遗照。而这些尘封多年的日记本,还原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还给林朝澍一个真实的,洒脱爱洒脱恨的高云清。
高云清说,我爱他,与他无关,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互相成全。她迷恋过,也真心地爱过关孟河,爱他青春年少,爱他野心勃勃,甚至爱他世故圆滑狠心绝情。情到浓时,关孟河也说过一两句哄骗似的诺言。高云清虽然年轻,却看得通透,倒是关孟河放不下,偏偏惹了些纠缠,才逼得她索性一走了之。而林立夏,本来不在高云清的计划里。她原以为这个农家学子,不过是图谋一块出人头地的踏板,孰料却是真情真性。高云清的第二段爱情来得迟,却也种得深。林朝澍记忆中的幸福家庭,并不是孩子自以为是的错觉,而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日记里并没有提及林朝澍的身世。她想,高云清是真的不在意吧。林朝澍猜想,那封写给关孟河的信,一是出于对过去爱人的尊重,告知对方女儿的存在,料定关孟河不会为了一个小婴儿自毁前程,又是要对他宣告,他们已经只是“爱过”,孩子是铭记也是界碑,划出生命的不同阶段。
每个人看这件旧事都有自己的角度。高弘毅和范佩云的心里,关孟河是间接杀死女儿毁了她一生的刽子手,他们隐秘地恨着。高云清的心里,关孟河是她少女时期最奢侈的挥霍,痛快燃烧,既然不能到老,扭头离开又是另一段人生。而关孟河心里,高云清是他心上的一朵白莲,完美圣洁,再不可得。到底,高云清将关孟河这个人拆解得彻彻底底,而关孟河怕是从来没有清楚过高云清心里真正的想法。
林朝澍站起来,胃里空荡荡的,身体僵硬,头脑却异常清醒。隔着一整个黑夜望向日出的方向,漫漫云烟里,一道道光芒迸裂,她脸上泪痕未干,却渐渐地弯起了嘴角,仿佛看见有个人,在橘色的光里,冲着她挥挥手,再潇洒背身而去。
第37章窗y一箭
“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都有成本上限,或高,或低,但总是有的。”——关意晟
接到白皓的电话时,林朝澍正睡得难分难解,电话响了很久,钻到她的梦里固执地要叫醒她。白皓说了半天,她都没有听清楚到底是谁在说什么,慢慢清醒过来,呆呆地问了句:“白皓?”
两人在后海见面的时候,白皓歪头端详了她半天,问她:“是长针眼了吗?肿成这样。”林朝澍苦笑。她断断续续哭了一晚,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皮肿得老高,像是被谁打过一拳,早上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干脆请了一天病假。她一觉睡到下午三点,被白皓的电话叫醒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好春光,估计都出去晒太阳了。
真是巧。每次林朝澍最狼狈的时候,白皓几乎都会出现。而白皓酩酊大醉瘫倒在马路上的事情,她也见过几次。他们俩,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心理互助会的病友,又是并肩战斗的战友。
下午的后海,人很少,各家店的伙计都懒散地歪坐在露天的座位上闲聊,百无聊赖地等着夜晚的来临。林朝澍很少来这种地方,更别说是白天来,今天随兴而至,只觉得这里的日子就像眼前的这汪水,平缓无波,闲适慵懒。她小小地抿了一口红酒,谈不上有什么感觉,有些微酸,有些涩。
白皓对于她大白天就跑来酒吧喝酒的行为没有说什么,处乱不惊,默默陪着她喝。
“你妈妈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半瓶酒下肚,林朝澍脸上微微泛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问道。
白皓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怎么?终于想通了?你放心,未来的婆婆很好相处,就是个疼儿子的家庭主妇。你只要好好儿地伺候我,什么都好说!”
林朝澍直直瞪着他,满眼的控诉,他只好换个认真的答案:“她是个好人,好得太过,都没了自己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妈妈去得早,我都快忘记她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很酷的人,真的,很酷!”她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光了,“都有点儿崇拜她了…”
白皓又给她斟了一杯,问她:“什么叫酷?能比你这么年轻的单亲妈妈还酷?”
林朝澍摇摇头,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这叫无可奈何…要不是你拉着我,哪儿会有林一一啊?我妈妈那才真叫拿得起,放得下,说痴情,她真痴情。说现实,她最现实。”越说,声音越低,她的头缓缓地靠在白皓的肩膀上,喃喃地说:“我纠结了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的事儿,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看清楚了。”
“她说,人生苦短,要么就顺从自己的心,顺从不了,至少要让自己活得舒服。千万别做两头不落的傻事儿。”她举起酒杯,碰了碰白皓的,又是一仰脖。
白皓偏头看了看她,阻拦得不是很认真:“醉了吧?醉了我可要趁人之危了。”
林朝澍仰着脸,冲他懒懒傻傻地笑了半天,突然说:“我从来没来过酒吧,以前觉得挺乱,挺无聊的。今天真来了,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原来,好多事儿,不试一试,真不会知道结果。”
白皓今天的原计划是把一一也接出来,三个人一块儿吃饭看电影,结果看林朝澍这样儿,肯定是不行了,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叹叹气:“唉,我也是第一次大白天来酒吧啊…”
两个人头挨着头,一起看着天色暗了下来,桌上的酒瓶也快空了。
“白皓,你还会想起她?”突兀地,在一段类似于恬静的沉默之后,林朝澍轻声地问。她知道白皓有一段过去,在这段过去里,有一个人,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当初,白皓说得简略,但她也能从空旷的骨架里看出血肉的经脉。万花丛中过的世家公子终于掏心掏肺地爱上了一个小城来的姑娘,孰料姑娘够清醒,在艰难重重的豪门生活与可以立马兑现的北京户口中,大概也是挣扎了几番,终是选择了后者。世家公子于是伤心伤肺,爱情观人生观被一一打碎,又一一重塑。
白皓拍拍她的头:“都想些什么呢?”
“我从来没问过你,我知道你不想说。今天,就今天,为我破一次例!”难得地,林朝澍话语间带着哀求的意味。
“早就不想了。”白皓吸入一口酒,在舌侧来回涮了几涮,慢慢吞下去,“那你呢?你能不想了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怀里的人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不自然地借着倒酒的动作退开,重又坐回了沙发另一端。
一时之间,不管旁边如何觥筹交错人声嘈杂,于他们二人,世界是安静无声的,只有各自心思流转。
林朝澍倒完了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扬手叫人又开了一瓶。她飞红了双颊,笑着又朝白皓靠了过来,虽是面含春色,但眼神却无比认真:“我遇到了一个人,特别好,我想要认真试一试。”她的额头抵着白皓的肩,轻轻摇着他的手臂,口里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白皓”,“白皓”,“白皓”…
白皓慢慢地感受到肩上的凉意,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将她揽过来,拍着她的背:“傻丫头,这是好事儿啊。来,说给我听听,他到底有多好?”
林朝澍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没有声音,只是身体的起伏出卖了她的情绪。她低头擦了擦脸,眼眶里泪花仍在,却努力地笑着说:“真的挺好的。长得像黄立行,气质像吴彦祖,他说他爸妈是一对老嬉皮,从来不限制他。他说他也算得上是有车有房,家无高堂…”
明明是笑着的,眼泪却越流越多,最后连声音都哽咽了。白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揉揉她的短发,柔声安抚:“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说了,嘘…乖。”
不知道是酒精能放松人的防备与自控,还是能给人发泄的借口,林朝澍觉得关于自律的那根神经已经飘到半空中,自由来去,舒展招摇,抓不都抓不住。她心里痛,胸口闷,想哭,于是便哭。白皓的安慰,让她更加软弱,觉得更痛,想哭得更大声,于是就哭得更大声。哭到一半,她突然哽咽着抬头向白皓保证:“我就哭一会儿,就…一会儿。哭完了,我就能像我妈那么酷了。不,比她还酷!”说完,“哇”地一声,又哭倒在白皓怀里。
白皓没办法,只能像哄林一一一样,哄着怀里的女人。忽然间,一个穿着宽身中式衬衣灯笼裤的女人,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下了一杯水和一块热毛巾,一个温柔好听的女声响起:“这位先生,要是您需要帮忙…”话还没有说完,女人在看清白皓的脸之后,就这么愣在了那儿。
白皓直视着她,浓密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散在她肩上,皮肤白皙饱满,脸上修饰得很精致,精致到要是没看到眼角的两条细纹,会猜不出她的年纪,她僵在半空中的手上,无名指带着一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手指不再如白葱,如柔荑,而是细瘦的,有些干燥。
“你…”女人失神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一闪而逝,她堆出习惯性的笑容,想寒暄两句,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话。
白皓撇开眼神,低头看了看哭得有些昏沉的林朝澍,扬手偏头叫“埋单”。女人连忙说:“不用了。这是我开的店,记我的账就行了。”白皓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没不话,半搂半抱起林朝澍就走了。他走得决绝,走得小心,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他怀里的林朝澍。女人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便转头微笑着朝刚刚过来的熟客迎上去。
好容易把一身软绵绵的林朝澍弄进车里,帮她系好安全带,白皓吐出一口气,点了火,正要拉手刹踩油门,身边那个一直在抽泣哽咽的人,突然口齿清楚的问了句“是她吗”。他转头看向她,她眼神迷蒙,明明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却还强自清醒想要关照他。他伸手顺着她眼皮一捋,淡声说:“休息会儿吧。”
她果真听话,渐渐地就没了声响,大概也是累了。白皓一边开车,一边仍不放心地分神照看她的状况。车到了她家的楼下时,她正睡得香甜。白皓索性放低了她的座位靠椅,熄了火,打开窗,又从后座拿过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
她说,她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她说,她想要认真试一试。白皓真想敲敲她的脑袋,让她机灵点儿,认真看看。好人,她面前早有一个。这个好人,甚至为了她,已经和家里和解妥协,黑羊要重回羊圈。谁料得到,他最后一趟的收尾旅程回来,她却又哭又笑地对他说她遇到了别人。
最开始,林朝澍之于白皓,只是他乡故知,只是同为天涯孤客的惺惺相惜,只是男人的救世主情怀作祟。然而,改变是静水深流,慢慢地,不知不觉的,无论他走了多远的路,她都是他想去休息的地方。而林一一,在他的心里,就是他的女儿——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抱她的男人,是他陪着她迎接了生命中的许多第一次。林朝澍心里有放不下的过去,有不能说的秘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谁又没有过去呢?
白皓觉得自己太悲催,林朝澍太磨人,一路温柔守候却差点儿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恨恨地侧头看向睡得一脸无辜的人,咬牙切齿,各种想法一一筛选对决,到最后他只能伸手温柔地拂开她额上的发,轻轻印了一个心疼的吻。
第38章年事梦中休
“感情里,我们丢不下的往往只是回忆,却误以为那就是爱情本身。”——林朝澍
第一张照片,林朝澍和白皓坐在露天酒吧的沙发里,她靠着白皓的肩。
第二张照片,林朝澍的脸埋在白皓的怀里,白皓低头,像是亲吻她的发顶。
第三张照片,林朝澍躺在车里,白皓俯身亲吻。
第四张照片,林朝澍从白皓车上下来,背景是她单位所在大楼。
第五张照片,林朝澍与sarah吃饭。
第六张照片,林朝澍与一个吴朗吃饭,两人言笑晏晏。
第七张照片,林朝澍拎着包,白皓抱着一一,三个人走在游乐场里。
第八张…
关意晟缓慢而仔细地看着手机里收到的每一张照片。他担心她,自己不能现身,就让人在暗处跟着她。看来,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关上一扇门,便打开一扇窗——她做得很好。来来回回看过几遍,关意晟关上手机屏幕,扔到一边,继续修改秘书处准备的第二天的一份发言稿。
这是周日的深夜,关意晟还在办公室,晚餐时要的外卖还没来得及吃,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漏出来的些许的汤汁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脂。
这几天,他照常工作,照常应酬,照常回老宅吃饭。一切如常,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不过,他已经好几天没回自己的公寓,每夜都窝在办公室的休息室里,让赵卓帮他拿来换洗衣物。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多余,只是,暂时,他没有办法回去那间公寓,总觉得空气里还有她的气味,即使换了床单被套,总是隐约能见到半长的黑发。呆久一点儿,他又担心自己会冲淡了她留下的痕迹。想得太多,想得又太乱,他索性不再回去。
手边的工作都做完了,再也找不出可以忙碌的理由,关意晟情不自禁地又打开手机,挑出有林一一的那几张,放大到只能看见女儿,反反复复地看她的眉眼表情,看得他又喉头发硬。这间办公室空旷大气,他却觉得被围剿被挤压,让他想拔足狂奔,甩掉这个残酷的世界。又一次,直到霓虹都熄灭,直到疲惫碾压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才能合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赵卓轻轻推开门进来。关意晟的办公室里异常整洁,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洞开的大窗,吹着呼呼的晨风,桌面上落着一层细细白白的灰。他回头招招手,让保洁员进来整理,自己则是走进休息室,把带来的干净衣物挂进衣橱,收回地上放着脏衣服的纸袋。大概再过一刻钟,关意晟就会结束晨跑回到办公室,洗漱、吃早餐,9点准时进入工作状态。
这些年的共事,让赵卓很明白关意晟是个自律甚严的人,有轻微洁癖,只是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发作得这么严重,他24小时坐镇办公室,甚至规定自己去公寓拿衣服的时候,不要逗留超过2分钟。赵卓深深觉得,自己是被无辜连坐的,只是因为自己与某一个人间接地能扯上点儿关系。
开过晨会之后,关琼一路跟着关意晟回了办公室,极力劝说他接受某家时尚媒体的人物专访。这件事情在之前的邮件往来中,已经被关意晟彻底否决,但方琼不甘心,还想再试试。
“方总监,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如果公关部门认为这个人物专访非常有必要,可以去和董办协调。”
方琼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对着他打开,问道:“能给我5分钟时间吗?”
关意晟看了看她坚持的神情,点点头:“请吧!”
方琼打开一个ppt文件,从集团的业务结构、渠道与营销网络,到新世代顾客心理与新媒体特性…逐个角度,一一分析适时推出新的集团形象代言人的重要性。台面上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关意晟很清楚她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华越集团不能只调整战略方向,更应该实现管理层的新旧交替,而在这个事情上,她绝对是站在关意晟这一边的。拿到这家全国最大的时尚媒体的整整10页的个人专访,展现了方琼在媒体圈的资源与影响力,说明她绝不是口头表态,而是能够为关意晟提供坚强有力的支持。可谓万事俱备,只欠关意晟首肯而已。
说实话,这样的方琼,令关意晟诧异,也让他惊艳。这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争取,遭遇挫折之后,马上能反省、调整,有决断力,有执行力,有耐性。只是,如果她能不把这种心思用在自己与她的私人关系上,会让关意晟觉得更激赏。
他点点头,微笑着看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方琼,打着太极:“nicetry。我会好好考虑的。”
方琼的眼神霎那间暗淡下来,但还是微扬着下巴说:“希望您能尽快给我回复。”得体地颔首致意后,端着笔记本,姿态婀娜地走出了办公室。陈姿见“太子妃”出来了,忙起身恭送,谁知方琼居然停了脚步,亲切地笑着说:“我前几天去度假,给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们都带了礼物,也给你备了一份,过会儿我让ada送过来。”陈姿连忙摆手:“谢谢您!不用麻烦ada,我等会儿正好要去公关部送文件。”方琼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挥挥手,“咔哒咔哒”地走远了。
“呼…”陈姿坐下来,出了一口长气,尽管八卦的细胞正在兴奋地叫嚣着,但她直觉这个女人绝对是危险人物,以后自己必须谨言慎行才是。
汽车开进校园的西门,经过减速带时震了一震,关意晟本来正闭目养神,下意识地睁开眼往外看了一眼,又闭上眼。下午,在这里的国际会议厅,他受邀要做一个关于创新的演讲。前一晚,这份讲稿被他改了又改,改到最后,已经与初稿完全无关。赵卓拿去做资料备份的时候,稍微扫了一眼,脸色都变了。
关意晟演讲结束出来,正要上车,突然门口马路上一阵的嘈杂。一长溜的孩子正两个两个手牵手在老师的带领下从左侧走过来。随行带队的老师们一路还在向孩子们讲解路旁遇到的各种植物。关意晟心念一动,停住脚步,定定地站在那儿,眼睛在孩子的队伍里面逡巡,只是找了几个来回,都没有看到他想找的人,正要放弃,坐进汽车里,突然拐角处又出现了一队孩子,关意晟终于在这些看起来略大的孩子里找到了林一一。她个头小,走在第二个的位置,齐刘海,娃娃头,穿着粉色的毛衣和牛仔裤,黑眼珠子四处乱溜,叽叽喳喳正跟牵手的小男孩儿说什么,眉飞色舞的。关意晟关上车门,示意司机等着,自己则是跟在孩子的队伍后面,慢慢地挪着步子。
校园里春光正好,花也开了,书也绿了,难怪幼儿园会把孩子们拉出来游园。林一一听老师讲完,总是要问一两个问题,再和旁边的小朋友们议论一番,很是活跃,但又不会乱跑,见到不守秩序的小朋友,还会拉住别人。关意晟一路跟随,连带队老师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友好地朝对方笑了笑,二十出头的女孩儿微微红了脸,扭过头去。
到了一处大草坪,孩子们被聚集起来,老师清点了人数,安排大家分成小组活动。关意晟也跟着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根本不管自己今天一身正装,还戴了领结,这幅模样出现在这里有多么违和。他坐好之后,一抬头,就见林一一朝他走了过来。关意晟觉得她的每一个小步子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上,连心跳都被迫和着她的节拍,尽管努力让自己镇定,却仍是喉头发紧,笑容僵硬,嘴角的肌肉一抽抽地抖着。
林一一走到他面前,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疑惑地说:“叔叔,您又被点穴了吗?”
这稚嫩甜美的童声像是一波又一波小小的海浪,轻轻拍打在关意晟的心上,她的话勾起了关意晟的回忆,原来她还记得曾经在医院里遇到过自己。关意晟勉强自己尽量笑得和蔼可亲,抖着嗓子向她挥了挥手:“嗨!你好!”
“你是我妈妈的朋友吗?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小姑娘神情精灵古怪的。
“我…你妈妈告诉我,你叫林一一,对吗?”关意晟艰难答道。
“嗯!我叫林一一,双木林,独一无二的一。”林一一神气得很,随即好奇,又带点儿神秘意味地问,“叔叔,您喜欢我妈妈吗?”那一晚林朝澍跟着关意晟出去之后,她偷听见保姆和范佩云说起关意晟,什么“追求”之类的。六岁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地知道点儿大人的事儿,又不是太明白。喜爱一个人,于她而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怎么知道不能说,又不能问呢?
关意晟愣住了,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却又直中要害,让他支吾了半天都开不了口。倒是小女孩儿很是老道地摇摇头说:“唉…我喜欢白爸。我妈妈就不知道了…”
老师发现了溜开的林一一,赶紧过来,确认情况,把还想多说几句的小姑娘给拎走了。关意晟失落地看着林一一的背影,心里又有些踏实,这孩子被她妈妈保护得很好,也教得很好。他不论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林一一完美无缺,然而,越是觉得她美好,就越是能感受到自己心头被刺穿的那些小洞在汩汩地淌着血。对关意晟来说,最残忍,最令他挫败的,莫过于无论他多有力量,面对自己的女儿,他只能远远看着,靠近一步,都会是对所有人的伤害。
关意晟的行径,在别人的眼里实在是太过诡异。即使他长得再英俊,老师们还是纷纷警惕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带着孩子们回去的路上,甚至还安排了老师在附近跟着。到了幼儿园的门口,林一一突然大叫起来,冲出队伍,朝一个男人奔过去。那个男人一把抱起林一一,狠狠亲了一口,然后笑着跟老师打招呼。老师跟男人聊了几句,就跟林一一挥手再见了。男人转身的时候,往关意晟的方向看了一眼,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关意晟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仿佛脚下生钉般伫立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进不得,退不甘。
第39章花空烟水流
“什么是负责任?就是把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放在自己的需要之前考虑。”——关意晟
北京的春天短暂,几乎是眨眼便是初夏。近来,华越集团风头很健。一是高调跨界零售终端,与高礼秋的公司合作推出了“24小时药箱”,在其24小时小超市中提供按病症打包的“成套”非处方药物,500米范围内送货上门,创意非凡的广告在网络上风传,让华越在最火热的“宅经济”里狠狠掘了一桶金。另一件事则是与共青团组织合作,向边远地区支教老师提供基础药品支持,通过微博、itter、facebook,在年轻人中间又炒了一轮话题,公关部还特地为此慈善项目组织了一次慈善晚宴,场面很大,媒体云集,让女主人冯月华第二天成为各大媒体的焦点人物。想来冯月华对于方琼在这些事情中的表现应该相当满意,关意晟已经连着好几在老宅里“偶遇”了方琼。
此前,面对方琼诚意十足精心安排的针对关意晟个人的媒体方案,关意晟审慎考虑后通过了。方琼在他的行事日程里硬生生挤出了大半天的时间,其实采访的时间统共加起来也不超过两小时,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化妆、拍照、换造型上。关意晟不习惯镁光灯,但他够耐心,十分配合,全程都维持良好风度,惹得杂志社一群年轻小女孩儿春心萌动,整个拍摄过程就像是某个明星的粉丝同乐会。专访刊登时,又正好赶上华越的这一轮接一轮的新闻热点,让关意晟在媒体上的第一次亮相就令人印象深刻,“红色贵族第三代”、“最帅科学家”、“优质绅士”…各种标签贴在他身上,话题性十足。而他和方琼也越来越多地双双出现在各种场合。普通人并不知道方琼是谁,只是单纯觉得男才女貌如一对璧人般。知情人则心下了然,关家与方家的联姻看样子已是十拿九稳。关家这些年在政商两路里经营较多,方家在部队里则是稳扎稳打,联姻对双方来说,都是锦上添花的事儿。
就像是台风暴虐的时候,台风眼中却是风平浪静的,身处风口浪尖上的关意晟仍是四平八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方琼呈交了一系列的后续的媒体采访要求,一大半都被他否决掉。他不急。太多的媒体曝光,会让自己像个娱乐明星,他很明白,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维持适度的神秘感与专业性,反而更好。方琼很想乘胜追击,其中的心思,他很清楚。
周日的清晨,关意晟又一次地与方琼“偶遇”。冯月华约了他打清晨的早场球,他到球场的时候,自家专属的休息室里空无一人,一出门就遇到了同样形单影只的方琼。关意晟也不说破,就当是不知情,邀了她一起下场。两人打球都不是求胜心切的风格,权当是清晨去郊野晒晒晨光,偶尔闲聊两句,气氛倒是很好。
打完球,各自换过衣服,关意晟和方琼一起去会所吃早餐,态度自然得就像真是事先预知的约会。吃饭的时候,方琼偷偷地观察他,觉得应该是心情不错,于是鼓起勇气问道:“今晚李铭的接风宴,我也会去。你…能来接我一块儿去吗?”关意晟喝了一口咖啡,抬眉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方琼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我的车送修了,家里人又都不在…”
“好,没问题。”关意晟打断了她的话,干脆地答应了。
方琼按捺住心里飘飘然的感觉,姿态优雅地安静吃起来,只是举手投足间多了些自觉不自觉的媚色。由小至大,她被身边儿的男孩儿们从公主宠成了女王,在感情里,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处心积虑过。但她毫不在乎,甚至有些沉迷于这种近似于自虐的追逐之中。她坚信,关意晟总有臣服的那天。关意晟与高家的外孙女的事儿,她不是不介意,也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他倒是先偃旗息鼓了。她妈妈柳青也劝她,不要去追究已经过去的事情,这样的男人身边,不可能干净清静,以后的路还长。
吃过饭,两人各自开车离开。关意晟去看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之后,按规矩回了老宅吃饭。冯月华对于早上的失约只字不提,就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三人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关孟河因公事出门去了,冯月华把关意晟叫进了茶室。茶至第三泡的时候,冯月华才开口说话。
“跟方琼的事情,尽快定下来吧。”她盯着手中茶杯,就像说着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
关意晟默不作声。
“最好是年底之前订婚,不要赶在最忙的时候,到时候让胡特助帮着赵卓好好捋一捋你的工作,不要尽顾着瞎忙,耽误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儿。”冯月华倒掉茶渣,重又沏了一壶茶。
关意晟依然不说话。
冯月华等不来他的反应,冷冷地抬头看着他,语气中有警告的意味:“你先前说过的那些浑话,我只当没有听过。既然现在你自己也想明白了,就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让我省省心。”
关意晟拿起茶壶,给冯月华的杯子里斟了茶,又倒满了自己的茶杯,一口喝下去,放下茶杯便起身离开了。
关意晟的车子刚刚停稳,就见方琼穿着一袭火红的一字领无袖包臀连身礼服从台阶上款款下来。她的头发干干净净地全梳了起来,在脑后盘了个发髻,身上除了耳上一对金色圆环型耳环和手中的金色小手包,再无其他装饰。他下车,过去帮她拉开车门,才发现礼服的玄机——背部整个全部挖空,露出隐约的臀线。就算是从心灵到身体都波澜不惊,但从美感上来说,关意晟不得不承认,方琼实在是漂亮的,也懂得如何展现自己的漂亮。
关意晟与李铭不算是很熟的朋友,只是对方既然发了帖子,这点儿人情不能不给。李铭前几年在欧洲的电子生意可谓是风生水起,如今,世道骤变,他也只能把公司总部移回中国。说是接风宴,在关意晟看来,不过是借着老头的面子和年轻时的一点儿情谊,找个由头接接地气罢了。
应酬寒暄了一圈下来,关意晟已经觉得有些闷。这是间湖滨的大别墅,出了偏厅的门,花园连着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还附庸风雅地系了一艘烂木船。他躲在树影下,背靠着一棵大树,松了松领带。室内的喧哗隔着一段距离,听来朦胧而不真切,衣香鬓影,繁花似锦,格外真实,又其实虚幻无常。平淡无波的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似是某一种花香,依稀在哪里闻过的。他的神经绷紧了,紧得头都疼了起来,无望的期待在胸口越积越浓。只是,花香片刻即逝,麝香味一跃而上,霸道地展现风华,一波波紧密叠加,姿态肆意,一阵高跟鞋敲着石板路的声响由远而近。关意晟放松下来,微微侧过头去,见到一个火红的身影摇曳着,脚步虚浮却笃定地往自己走来。
方琼走到关意晟身边很近的地方才停下来,吐气间是淡淡的酒香,她扶着树干站稳,眯着眼笑望着关意晟:“意晟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啊?陪我去跳支舞吧!”她大概是多喝了几杯,全然没了平日里或端庄或干练的新女性姿态,撒着娇,身体软软地靠在关意晟的身上磨蹭摇晃。
关意晟扶住她,略微撑开一臂的距离,平静地回答:“里面人太多了。”
方琼嘻嘻一笑,两支细长白嫩的胳膊藤蔓似的绕上了关意晟的脖子,整个人绵软无力地贴在他的胸前,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侧,低声说:“那就在这儿跳,好不好?这里人少…”
这么明显的投怀送抱,关意晟不会看不出来。怀中女体细致温润,花香躲藏在麝香里跳跃迷离,似有若无,他盯着对岸迷离的灯火看了一会儿,闭上眼,低头深嗅,双手终于缓缓握上她的腰,一手慢慢往后背滑,贴住她光滑紧致的背,一手横着轻轻拢在她曲线圆润的臀上,双手微微一用力,温香软玉便一声,紧紧地,毫无缝隙地嵌入了自己的怀里。
方琼得了男人鼓励的暗示,心头一阵狂喜。她最初只是想借着酒意试探一二,就算被拒绝了,也不会难看。没想到,关意晟居然没有退开。方琼在国外长大,对感情一向坦诚,热情外放,只不过是回到国内,规矩和顾忌太多,母亲管束得严一些,才特意压抑,现在,喝了一些酒,又得了心上人的回应,益发地热情。她收紧了胳膊,红唇似有若无地扫过关意晟的喉结,轻息着,双唇微张,仰头望向关意晟。见他目光幽深地望着远处,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方琼不满,轻咬了一口他下巴上性感的凹槽,踮着脚尖,一路轻吻上去。她神摇情动,连身体都轻颤起来,舌尖轻舔关意晟的嘴角,将自己当做献祭一般,全然敞开,全心奉献。
关意晟抿紧了唇,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各处揉弄,只是慢慢地,他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忍耐般,片刻之后,终于还是缓慢而坚决地推开了还在自己身上纠缠呻吟的女人。
他低头看了眼方琼此刻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开了。方琼半天才从旖旎的梦境中转醒,不能置信地望着关意晟的背影,脸上红潮未褪又即刻涨红一片,又是狼狈又是恼恨,在掐死对方与投河自尽的冲动里来回挣扎。
此刻,关意晟的身体异常平静,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居然产生了背叛之后的负罪感!这多么可笑,又是多么可悲。方琼可谓是尤物一枚,他却忍不住挑剔,气味不对,身高不对,姿势不对,温度不对…什么都不对。他自嘲地弯起了嘴角,深深地深深地鄙视自己,觉得心里异常疲惫,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
关意晟走回大厅,想跟李锐打个招呼就离开,四下寻找时却被一个女人的背影震得不能动弹。她穿着样式简单的黑色花苞背心裙,皮肤莹白,脖颈细长,一双长腿笔直匀称。一个男人拍拍她的肩,她回头嫣然一笑,不知道说了什么,红唇微启,嘴角梨涡浅浅,伸出粉色的舌尖轻轻舔去了唇上的一点奶油。关意晟眼神一黯,一把把的火猛地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点燃,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而更见猛烈。他知道自己应该赶快离开,身体却拒绝,像是入了魔道,不可自已。
突然,林朝澍的眼神穿过人群,不经意地落在了关意晟的身上,她的脸色骤然一变,身旁的男人自然地搂上她的腰,保护者的姿态,也跟着转身看过来。是吴朗。两人一白一黑,一人如皎皎明月光,一人似灼灼朝日晖。
关意晟低头掩住满眼浓烈燃烧的与妒火,还有挥之不去,仿佛被人撞破了心思的狼狈,匆匆闪入人群中,也顾不上和李铭打招呼,便逃也似的上车狂飙而去。
第40章不雨也飕飕
“被命运一再玩弄过的人,很难再坦然接受生命中的美好。”——林朝澍
白凯觉得人生最难捱的就是值夜班到十一二点的时候,又困,又饿,偏偏不能吃也不能睡。他巡完一圈病房,偷偷溜到楼下的花园,买了一听罐装咖啡,坐在五月的风里喝下一口,终于又再世为人。突然口袋抖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云哥,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云哥,怎么了?”
云哥也不废话:“老板想要找个人陪,我心里没个底。陈宇让我找你。”
白凯刚松了一口气,细一想,脑子里浮现出那天两个人被困在电梯里的场景,又觉得不对了:“怎么回事儿?不至于啊…”
“您就告诉我什么样儿的人能入眼就行了。要是能劝住的情况,我也不敢这么晚麻烦您。”云哥说得隐晦,语气中有些焦急。
白凯这下明白,肯定是出大状况了,云哥这边儿都顶不住。他想了想,也不能不安抚,又不能放任情况失控。看关意晟那样子,不像能这么快就出来偷腥的,怕是闹矛盾了,一时脑子糊涂了,等清醒过来,一准儿要后悔。
“我明白了。高个儿,胸大腰细腿长,皮肤要白,大眼,洗干净点儿,越良家妇女越好。”
他刚说完,云哥就把电话给挂了。他也急忙给陈宇打电话,让他和顾东赶紧过去云哥那儿,一定得拦住了。
云哥领了一个女孩儿站在关意晟的私人包厢门口,恭谨地敲了三下门,然后才刷卡开门,把女孩儿推进去后,又轻轻地带上了门。房内幽暗一片,静寂无声,只有客厅到里间卧室的廊灯亮着,女孩儿心里颤悠悠的,不知究竟是好是坏。关意晟从来不沾染自己会所里的人,平时见了,态度很亲和,大家私底下议论时,都觉得他和一般男人不一样。只是,再怎么好,或是说再怎么坏,都是她们的衣食父母,不该有的念头,千万别有,云哥早就教会了她们认清现实。刚才有几个女孩儿被退了票,惹得所有人都不安起来。
女孩儿轻手轻脚地走到关意晟旁边坐下,看他酒杯已经空了,端起酒盅添满,便端端正正坐在一旁,一声也不吭。
关意晟斜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女孩儿的侧脸,脂粉不沾,皮肤白皙,一身素淡的白裙,宽松的剪裁也掩不住起伏的线条。他略微调整一下坐姿,她的睫毛就上上下下轻轻刷着。他伸手过去,从脸颊到脖子,再到手臂,用指背感受她,她便浑身轻颤。
“过来。”
女孩儿依言挪过去,柔顺地偎进他的怀里,蛇一般地缠上去,双手轻轻地在他胸膛上游移,同时仰头在他的耳侧、脖子上舔吻。关意晟闭上眼,昂头,放松地往后靠。女孩儿看了他一眼,起身坐上他的大腿,俯下身,用嘴一颗一颗咬开他的衬衣扣子,卖力地想挑起关意晟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关意晟抓住她越来越往下的手,一推,女孩儿踉跄着从他身上下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他怔忪半晌,眼神落在不知何处,恨恨地说了一个字:“脱。”
女孩儿立马拉开拉链,微微有些手抖地把裙子从身上褪下来。关意晟的脸色在昏黄的光里,隐晦不明,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女孩儿的举动。他没喊停,她便不能停,内衣裤也扔在一旁,赤条条站着,弱风扶柳的羞怯姿态。
关意晟灌酒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神却越来越冰冷。眼前的这具身体,年轻,饱满,连轻颤都是一种风情,在他眼前展露无遗。可他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一晚,他拿着毛巾,轻轻擦拭过的,纤瘦些,单薄些,就算一动不动,也能令他痒到着火。
“砰!”酒杯被掼到墙上,砸得粉碎。女孩儿被关意晟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缩,被他拉到怀里时仍回不了神,僵着身体忘记要回应,直到让人揉捏到要害处,本能地呻吟了一声,心口一麻,才软软昏沉地拉扯起关意晟的衣物,不料关意晟却渐渐没了动作,她从意乱情迷中清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关意晟放开女孩儿,颓然地倒在沙发上,闭着眼,半天没有动弹。女孩儿没遇过这样的事儿,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失落,压根不明白到底要怎么做才对。突然门“嘀”地一声响,旋即被人推开,两个高大的男人进来,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女孩儿见到男人身后云哥的手势,赶紧捡起衣服,胡乱套好,匆匆离开。
陈宇和顾东对看一眼,互相捅了捅,最后是顾东让步,谄媚地笑着说:“哥,我还以为您又偷喝酒,没想您是…下回啊,下回咱一定注意!”
关意晟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从容地扣好衬衣纽扣,看了他们一眼,指指自己的酒柜:“想喝什么自己挑。这地儿让给你们。我先走了。”
他走了之后,陈宇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对顾东说:“白凯这小子,神经病!下回见面看我不揍死他!”
关意晟开车在路上狂飙。这是这些年来,他唯一的恶习。无从发泄的压力、情绪到达极点时,没有地方可以逃避,没有人能够倾诉依赖,只有高速奔驰时的空茫感能够消解掉现实世界,让人能暂时得到解脱。他绕着整个城市,一圈,一圈,又一圈,直至第一道曙光初现,把他的疲惫照得太亮,把他的不堪心事照得无所遁形,让他无路可走。
只剩一处。
所有的道路,终点都是那里。无论他再绕多少路,绕来绕去,所有的路标都指向那里。
关意晟把车停在学校家属大院门口附近。早上晨运的老头老太太们陆陆续续地从院子里出来,有人见到他坐在车里,大概觉得奇怪,多看了他几眼。他浑然不觉,心里想的是那晚自己也曾经等在这里,满腔妒忌地看着林朝澍从吴朗的车上下来。而事到如今,他真的羡慕那时的自己,嫉妒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困扰着林朝澍为什么不向感情低头不向现实低头。而现在,一切都瞬间走样变形,那些和爱情有关的心情突然变得隐晦,被强迫着深埋地底,见不得阳光,却不料它们根本无需阳光,依然能够在地底疯长,四处蔓延,软土深掘。
终于,林朝澍迎着晨光走出来,肉粉色的衬衣,白色的铅笔裤,一手拎包,一手牵着林一一,和其他形色匆匆的人们没有两样。但在关意晟的眼里,她们就像是这个荒芜世界上,唯一生机勃勃的存在。他从车上下来,魔怔了一般,急急地跟上去,靠近了,又停住,连出声叫她的名字都不能。
林朝澍前一晚睡得不太好,在一个接一个的梦里挣扎,睡睡醒醒,现在头晕脑胀的,对周围的人和事根本没有留神。快走到车边的时候,林一一拽拽她的手,指指后面,她才扭头去看。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他满头乱发,下巴上有初生的胡渣,风吹来鼓着他软塌塌皱巴巴的衬衣,嘴唇微微开合,却又没有发出声音,眼窝深陷,眼神幽暗深沉,眼底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火苗,整个人像是一个充满了暗物质的黑洞。她没有防备,差点儿就要掉进这幽深之中,赶紧匆匆退却,低头让一一先去车里等着。
林朝澍回身又看了他一眼,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适合说出口,只能叹息再叹息,叹息得鼻酸,叹息得眼睛酸胀。她背过身,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逼近。她收住脚步,没有回头,身后又变得悄无声息,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静静伫立。片刻之后,她低头眨去眼底湿意,决然地上车,发动,从关意晟的眼前开过,又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目送女儿欢快地跑进幼儿园,林朝澍重又上车,只是开了没多远,便突然在路旁停下来。她没办法看清眼前的路,眼泪盈满眼眶,世界光线朦胧线条扭曲。她趴在方向盘上,埋在自己圈起来的坟墓里,无声地宣泄。身处炼狱多年,她早就被磨得钝了,麻木了,自知只要还活着,生活就会继续,痛苦亦会继续,不得不向命运妥协,也早就不再感怀身世。而眼见关意晟也被拉入其间,被痛苦折磨得消瘦、憔悴、灰暗,自己这么多年的苦熬便好似通通没了意义,最后还是逃不脱,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难。她心里不自禁地恨,恨自己,恨关孟河,恨这个世界背后的那只手。
真苦!苦得她想要从心里嘶吼出声,好让这痛苦为人所知,期冀有人能够把她从这深渊中拔出来。她不知道高云清在认识到与关孟河的爱情已然无望时,是否也有过类似的绝望挣扎,又如何才做到了真正地抛下过去,开始新生。“妈妈…妈妈…妈妈…”她低低地,嘶哑地唤着,仿佛这样,便能减轻心里的痛。
正当时,电话突然响了,林朝澍胡乱地擦了擦脸,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看也没看来电人是谁,便接起了电话。
“hey, orng, jane!”吴朗的声音,带着热力与早晨的清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轻快地问道:“吃早饭了吗?”
她努力地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不带其他情绪:“我吃过了。”
“哦…真可惜,我吃到非常好吃的早餐,还想着给你也带一份。”吴朗语气温柔。
“是吗?”林朝澍强迫自己表现得正常点儿,刻意地问道,“哪儿的早餐呢?”
“当然是吴氏出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是不是可以再多加几分了?”
吴朗似乎真是认真地要和林朝澍发展未来,这一两个月以来,他尽力地想进入林朝澍的生活。他曾经说,就算自己现在在林朝澍的眼中只有50分,他也有信心未来一定会让林朝澍给他100分。
林朝澍真想相信。远远望去,这仿佛真是一条坦途,没有波折,没有陷阱,吴朗伸出手来,要载她逃离这一切的黑暗与痛苦,直直奔向碧海蓝天。她心动,非常心动,只是人经历了太多不完满之后,面对命运难得的善意,难免会生出怀疑与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