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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落尽梨花春又了

    白皓的摄影展《落英》开幕那一天,林朝澍特地请了一天假。白皓曾说过,如果没有意外,这将会是他最后一次举办个人作品展。她不解,白皓却只是笑笑,说想换一种新的活法。这样的解释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典型的白皓风格。

    从半夜开始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快近中午了还没有停。林朝澍停好车,撑着伞走过一段被雨刷得泛白的水泥小路,见到一栋房子,红瓦砖墙,波浪一般的屋顶,侧面是一片巨大的由地面倾斜延伸直至屋顶的玻璃幕墙,细雨落在上面,形成了雾气氤氲的错觉。大门侧旁巨大的白布上水墨画就的树枝构成“落英”二字,枝桠上一朵淡红花苞欲放,其余皆是留白。她不禁弯了嘴角,这种四处跨界不拘形式的洒脱率性,正是白皓。

    虽然下雨,但是来看摄影展的人倒真是不少,林朝澍跟在一群年轻人后面走进展厅,听得耳边一阵阵压抑的惊叹。整个展厅被一份为二,作品以自然为拍摄对象,一边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生机盎然,一边是生命走向凋零瞬间绽放到极致的美。一直以来,白皓备受关注的是风格独特的人像摄影,他的作品中虽然不乏自然的元素,但从来没有单独以此为主题举办过个展。林朝澍却记得,她和白皓第一次重逢的时候,见过他拍出的一叠一叠的照片,全都是空的景,一个人也没有。她虽然不太懂艺术,但那时自己也正是虚空无依的时候,分外能懂得照片中的空茫与遁世的冲动。而今天,再一次见到白皓镜头下的无人的世界,她已经感受不到绝望,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的珍惜与赞叹,穿透画面的,是作者自己内心强大的生命力。

    林朝澍的脑中回忆纷纷如落英。她记起了在教室里见到的那个发光体一般的白皓,重逢时颓废落魄的白皓,酒醉后放声痛哭的白皓,病床旁抱着林一一不知所措的白皓…这一路走来,她不知不觉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的关于他的记忆,令人感慨时光流逝的速度总是惊心,尽管一路艰辛,再回首,却已关山飞度。

    一路看看停停,走到展厅中间的分界处,人似乎更多了,林朝澍越过层层人墙往里探看,大约5平米见方的墙上,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照片有十几幅,镜头对准的主角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与一个小女孩儿。年轻女子看不清脸,多是侧面与背影,有一些甚至像是偷拍的。这些照片仿佛在纪录一个女人的成长,从粉色花瓣雨下的稚嫩身影,到臂弯里怀抱女儿沉静安睡的侧脸,一路由少女蜕变成母亲。

    林朝澍盯着一帧照片发呆,她的心咚咚地跳着,那场景太熟悉——一条开满鲜花的校园小径,从4号楼直通向图书馆,她曾与人牵手一遍一遍走过,又无数次地在梦里反复重临旧地。照片里的女孩抱着一叠书,穿着毛衣牛仔裤,一头乌黑笔直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记忆的一个片段在此刻突然跃上心头,林朝澍想起,就是在这条小路上,她和第一次见面的白皓争论过“落英”的意思。那时,一阵风吹过,恍若花雨一般,她愣在那里,喃喃念了一句初中语文课学过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突然一个男声在她背后响起,带着笑意:“你说得可不对。‘落英’,那说得其实是初开的花。小姑娘,中文快忘光了吧?”她听见熟悉的语言和腔调,转过头去,见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衣着考究,和学校里那些开着敞篷跑车呼啸来去的权贵子弟们无二。她沉下脸,扭头就走了。那时,她真把他当做四处搭讪的无聊男子了。

    仔细看去,每一张照片都是关于她。认真想来,这整场摄影展好像都是关于她。

    林朝澍被照片背后如排山倒海般的情感震撼得半天都无法回神。她觉得心就快要跳出来,胸口就要迸开,眼泪马上就会落下。怕旁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她转过身想找个地方好好地静一下,却撞进一双晶亮温柔的眼眸里。白皓站在不远的地方,难得地神情肃穆,见她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不由得嘴角一弯,向她伸出手来:“过来吧。”

    林朝澍呆呆地一步步地走向他,任由他牵住她的手,绕过人潮,往展厅后方走去。一直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天井,三两丛绿竹葱郁,被雨洗过格外惹眼,回廊幽静。白皓按着她坐在石凳上,见她迷茫不安的表情,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吓坏了吗?我以为你一直都知道的。”

    林朝澍抬头看着他,几次张口,又几次把话咽下,终是低头不语。

    白皓在她身旁坐下,过了半晌才开口:“不要有负担。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你不一定要回应。不管怎么样,‘白爸’一直都会在。”

    闻言,林朝澍怔了一怔,眼泪终于滑落,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地泛着疼。

    白皓伸手揩去她的眼泪,笑着说:“傻瓜啊,我还没哭,你就先哭了。这是什么事儿啊!”

    “扑哧!”林朝澍掉着泪,心头纷乱,却也觉得这状况实在好笑,忍不住又被逗笑。白皓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相对着,莫名其妙地笑成一团。

    白皓拍拍林朝澍的背,说:“陪刚刚表白又被拒绝的人去吃点儿好吃的吧!我急需食物来安慰我。”

    林朝澍擦着眼泪,诧异地问他:“这可是你的个展,怎么能自己先溜走啊?”

    白皓站起来,低头看着她说:“本来就只是给一个人看的。现在…管他呢!”

    林朝澍听了,鸵鸟似地赶紧起身往回走,权当作没有听见。白皓定定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背影,笑得无奈又宠溺,无声叹息着摇了摇头,也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门口,白皓拿过林朝澍手中的伞,撑开了,拢着她的肩,正要下楼梯。突然,一个人急匆匆从下面上来,错身而过的瞬间,突然停下,返身拦在了他们面前。

    “二哥,你这是去哪儿啊?我可是好容易跟医院请了假过来的。”白凯笑嘻嘻地冲着白凯说道,又见到他身边护着的女子,正要调笑两句,刚刚“诶”了一声,却猛地收住,他微微瞪大了眼,和林朝澍两人面面相觑,又各自撇开眼去。过了一两秒,白凯才讪讪着退开身。

    白皓察觉到这瞬间的尴尬氛围,但不知其中缘故,装作无事,转头对林朝澍说:“这是我堂弟白凯。”又向着白凯介绍:“林朝澍。”两人便当作初次相识一般,点点头。

    “我们要去吃饭,你赶巧儿了,一块儿吧!”

    白凯笑着摇头:“得了吧!巴不得我闪一边儿去吧?我自己进去看看就走,您老收山之作,大师关门作品,可不能错过。”

    “去!那我们可走了啊!”白皓拍拍他的肩,推着有些僵掉的林朝澍往下走。白凯冲他们摇摇手,便独身拾级而上。

    过了一会儿,白凯站在门口,回头看他们雨中的背影,神情复杂。刚才,他认出堂哥身边儿的人是谁后,才猛然想起,之前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林朝澍眼熟了。一两年前,他曾经为了躲桃花债,跟二婶拿了钥匙,在白皓的家里住过一两个月。当时白皓出国不在家,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影集,厚厚的一本,全都是一个人。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乌云罩顶。而当白凯看完展览出来之后,脸色就更加灰败颓唐了。

    白皓是他二叔的独子。二叔一支从商,因为老爷子声名太盛,所以格外低调,就怕落人口实。白皓从小就不跟他同一个圈子里混,一直都是乖乖牌,最得老爷子喜欢。后来,为了一个女孩儿,性情大变,二十几岁才开始叛逆期,名校毕业的金融硕士居然跑去做摄影师,每年在家的日子几乎能用手指数得出来。之前,他突然听家里人说白皓要收山,回家去帮二叔的忙,也没细想。谁没叛逆过?人长大成熟之后,总是会明白过来的。

    不过,白皓的摄影作品他是看过的,私心里觉得实在有些可惜,听说白皓办最后一次个展,他一时好奇就跑来了,没想到却撞见这样的场面。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场只为一个人举办的摄影展,是一次隐晦又张扬的盛大表白。多浪漫啊!他感慨道。只是,他没想过林朝澍还有个孩子。在那些全场独一无二的人像摄影里,有她怀孕时的照片,也有孩子甫出生的照片,看这情形,说不定就是白皓的孩子。只是,那个晚上手术室外的林朝澍,感情是分分明明写在眼底的。这三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堆烂帐啊?!

    “唉…”白凯无语望天,满怀深度八卦,却不知道能和谁分享。顾东跟陈宇那俩二货,上次还特地找茬,说他大惊小怪。真是孤独啊…一边是亲哥,一边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白凯内心烦闷,又有些胆战心惊,不知这城门之火何时会殃及自己这条无辜池鱼。

    第42章翠色和烟老

    “曾经也觉得总有一条路可以让人继续往下走。为什么现在却觉得每一个岔路口通向的都是死胡同?”——林朝澍

    白皓尽量把林朝澍纳在伞下,沉默着拥着她走到自己的suv旁,拉开门,把神魂出窍的人塞进副驾驶座。他隔着车玻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林朝澍,然后才收起伞,从另一边上了车。

    发动了汽车,他一边开车一边问林朝澍:“ritz的意餐来了位新的主厨,之前在巴黎我吃过他做的菜,味道很特别,要不要试试?”

    林朝澍稍稍回神,根本没有听清楚白皓说什么,胡乱地点点头。白皓偏头过去,看了她一眼,心里叹息,点开cd,用音乐来粉饰太平。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小小的宇宙,各有各的光亮,也各有各的黑暗。去过世界上很多不同的地方,见过许多不同的人,白皓体认到世界的辽阔,人的复杂,生命的美好。在一段关系里,不要妄图去发掘什么秘密,也不要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或是改变一个人,你若是爱她的光亮,就必然要接受她的黑暗。不论是光亮,还是黑暗,都是让她成为她的原因。真正的爱必然是能让她的光亮照进她的黑暗里,他人的光亮只能遮盖一时,却不能取而代之。

    两人在餐厅里坐定,侍者过来,白皓与他耳语几句,对方点头称诺,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精瘦的小老头笑着走了过来,白皓起身与他拥抱,亲热地行贴面礼,一时间标准美语对上意大利卷舌腔,聊得好不热闹。白皓向对方介绍林朝澍,主厨也热情地过来抱了抱她,让他们好好坐着,今天不许点菜,都听他的,随即又让人拿来他私藏在厨房的好酒,自己则是连蹦带跳地去厨房准备大显身手。

    林朝澍像是被一阵狂风卷过一般,半天还在呆滞状态。白皓带着歉意往周外扫视了一圈,突然身形一怔,一对男女亲昵的举止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回过头来,对面的人仍望着厨房的方向,他好笑地敲敲她的额头:“喂!太过分了啊!虽然他很帅,但你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啊…好歹刚刚拒绝过我,多少要顾及一下我的玻璃心吧?!”林朝澍地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餐厅的另一角,一双眼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男人拍拍女伴的手,俯身到她耳边安抚了两句,用餐巾印了印嘴角,站起身朝林朝澍这一桌走来。

    “hijane!”好听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暖语调,吴朗在林朝澍面前站定,朝她挥挥手,“真巧,我也和客户在这儿吃饭。”他回身指指自己坐的那一桌。

    林朝澍下意识地看过去,一个一袭黑衣的长发女子,正朝她微笑。她也礼貌地颔首致意,抬头看向吴朗说:“是挺巧的。”

    吴朗偏头看向白皓,笑着问:“这位是?”

    白皓放下手中的咖啡,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主动伸手:“白皓。你就是吴朗吧?”

    两人对视片刻,吴朗挑眉,先转头过去,俯身凑近林朝澍语气亲昵地说:“你都是在夸我吧?”

    林朝澍见这二人过招,正发愣,突然球到自己这里,笑得尴尬。

    吴朗直起身,轻轻拍了拍林朝澍的肩,侧身对白皓说:“你们慢用,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直到吴朗回到座位,林朝澍才放松了僵直的身体。她实在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白皓单手托腮,探究地看着她,问道:“他就是那个让你想试一试的人,对吧?”

    林朝澍瞪圆了大眼,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白皓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林朝澍默然,又是林一一这个小家伙!简直就是她身边的一号间谍,什么话都会跟她“白爸”说。

    白皓试探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林朝澍迟疑了半晌,垂着眼看着杯里水,轻声说:“他看起来真的很好。”

    正好此时主厨一脸兴奋地端着菜走过来,白皓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专心地与林朝澍享受了一个漫长饱足与充满幸福感的最地道的意式午餐。尤其是那道源自主厨祖母的意大利饺子,让向来不爱意大利菜的林朝澍也吃得赞不绝口。

    酒足饭饱的二人都不能开车,林朝澍自己坐出租车回家了。白皓目送她离开,转身又折回酒店。他坐在酒店的大堂吧里,给刚刚才分手道别的意大利人奇诺打电话,让他查吴朗的住宿记录。这种涉及客人隐私的事情,资深的酒店从业者都很避讳,奈何奇诺与白皓不是普通交情,他自小混迹街头,视规则如无物,很快就拿到了白皓要的信息。

    果然没有猜错。白皓眯了眯眼,这个吴朗…他看着手机里收到的昨夜两点酒店电梯的监控录像片段,吴朗和那位长发女子在里面激情演出,异常忘我。林一一跟他念叨过有这么一位“吴朗叔叔”,嘱咐他要提高警惕。他在林朝澍家的楼下也远远见过这个男人几次。这段时间,他忙着个展,还没来得及探探对方的底细,不料今天机缘巧合,竟主动地送上门来。白皓原是君子心思,和林朝澍这么多年相交,知道她的不易,如果真有人能让她敞开心胸,抛开过去重新生活,白皓自问没有立场去阻挠和干涉,哪怕是以爱的名义。只是,这对手太过不堪,让他怒火中烧,又心生恼恨。不论林朝澍对他是什么感情,如果让她知道真相,几乎是又一次打击了她对爱情、对未来的信心。投鼠忌器,想到这儿,白皓真想一声长叹。

    其实,并不是只有白皓一人有这样的感叹。

    对于时常出现在林朝澍身侧的男人,关意晟不可能不关注。在他办公室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一个牛皮纸袋,里面各种关于吴朗的照片越积越多。与白皓相同,关意晟知道,手里这些东西是一把双刃剑,它们能一刀斩断这个错误,却不能避免地会伤害到林朝澍。

    然而,又与白皓不同。白皓只以为林朝澍或许只是一个人走得太累,终于想通,愿意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而关意晟却隐隐明了,她这么突然地开放了身边的机会,自己“功不可没”,她想要逃遁,想要树立一个坚强的盾牌,困住她自己,抵挡住他。她的心态远比比“试一试”要坚定决绝得多。

    似乎只要事关林朝澍,关意晟就没办法干干脆脆地做决定。在林朝澍的世界里,自己已经是一个毁灭者,他实在无法忍受再一次亲手摧毁她对未来的希望。更何况,偷偷摸摸地窥探,远远地遥望,出没在她身边每一个y暗的角落,再伺机出手摧折掉她逃离的机会——听来是何等的卑鄙与卑微。即便是与她再无可能,关意晟也没有办法接受在林朝澍的心里留下这样的形象。

    再三思量之后,关意晟按下内线电话,沉声说:“赵卓,进来一下。”

    接到sarah语焉不详的电话时,林朝澍已经哄了林一一睡着,自己翻了几页小说,也正准备睡下。她听见电话那头人声音乐声嘈杂不堪,sarah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好像醉了,又像是刚刚哭过。她勉强问出了地址,匆匆穿好衣服就直奔而去。

    挂了电话,两眼恶狠狠地盯着邻近座位吴朗,左拥右抱,与衣着曝露的年轻女孩儿拉扯不清。她当然认识他,有时候与林朝澍有约,会遇上他接送,自己还坐过他的车。那时,阳光下,她真觉得他就是个热情干净单纯的典型abc,多么的白马王子,还曾经撺掇过林朝澍,劝她不要想太多,享受一次单纯的恋爱多美好啊。要不是今晚赵卓约她来这个酒吧看一个地下摇滚乐团的演出,让她亲眼撞见吴朗的丑态,她一定不会相信,有人能够人前人后差别如此之大。一时间,热血狂烧,义愤填胸,她冲动地给林朝澍打了电话,编了个理由骗她过来。然而,过了几分钟,sarah冷静下来,开始有些惴惴不安,后悔起来。赵卓轻轻地抱住她,安慰道:“别担心。让她早点儿看清也好。”他心里很愧疚,要不是为了整个秘书处同仁的福祉,他也不想利用自己单纯直率的女友。不过,在现场见到那个吴朗纨绔荒唐的行径,也忍不住有些愤怒。

    林朝澍在门口的时候给sarah打了电话,确定了位置,才硬着头皮走进乐声震天烟雾缭绕的酒吧。灯光变幻,男男女女围在舞台周围扭动,人影憧憧,她沿着狭窄的走道,一路小心地往里走,突然身前两个黑影闪过,一个女孩儿咯咯笑着将一个男人推倒在吧台上,然后爬到对方腰上,捧着脸狂吻。男人捧着女孩儿的臀,一个翻身又把她压在了吧台上。周围的人皱皱眉,纷纷走开。只剩下林朝澍一个人傻愣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男人带着轻慢的笑,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瞬间神色清明起来。他缓缓起身,甩开身下神志不清,犹在撒娇叫嚷索吻的女孩儿,整了整衣物,拉住林朝澍的手臂,凑近她耳边,温柔恳切带着央求意味:“我们出去说。”

    林朝澍直视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坚决地拉开了他的手。她越过吴朗看到正一脸担忧朝自己走过来的sarah,顿时对这其中的状况了然于胸,心中觉得有些尴尬,然而当她见到sarah身后的赵卓时,有那么一两秒,心跳像是停滞,忽然很想消失不见,却又不得不面对这种走在街上被人兜头淋了一桶冷水的猝不及防的狼狈感。

    吴朗还想说些什么,却被sarah走过来一把推到一旁,受了她眼神狠狠一剜。这一团混乱让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林朝澍难以承受,扭头就往外冲。身后三人也急忙跟上。突然,林朝澍又停下了脚步,回身走到赵卓面前,没头没脑地问:“他在吗?”赵卓略微有些尴尬和慌张,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上。

    狐疑地转身看向男友,眼神里全是逼问的意味。他见女友的脸色难看,心知不妙,只能投降,用手指了指门外:“车就停在外面。”

    第43章满地残阳

    “我对生活的想望其实很简单。只是越简单的东西,反而越难以得到。”——关意晟

    林朝澍冲出酒吧门外,四下搜寻,见到一辆可疑的黑色奥迪停在街对面,后座的车窗大开。她径直穿越川流不息的马路,完全不顾过往车辆,激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关意晟赶紧从车里下来,跑到马路中心,一把拽过林朝澍护在怀里,拖着她走到人行道上。

    一把甩开他的手,林朝澍后退了几步,咬着唇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眶里盈盈有光。

    “关意晟,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为什么你一直都自把自为,根本不管我说了什么?我说不要见面,就是再也不要见面!你呢?你究竟在做什么?”她气得眼泪串串滚落,一偏头,狠狠地擦去眼泪。

    “吴朗是好是坏,我有眼睛,我会看。就算现在不知道,以后我迟早也会知道。如果我真的遇人不淑,那也是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关意晟,你到底是有多闲?你能不能好好地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不要来烦我,可不可以?我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了…”

    情绪爆发到最后,声音里全是哭腔,林朝澍捂着脸蹲下了身。关意晟想扶起她,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最终只是也跟着蹲下,沉默地,咬紧着牙帮,守着面前这个不停抽泣的女人。她越是骂得凶,他越是心酸。他和她之间,仅仅隔着四块半地砖的距离,只要踏过一步,伸长手臂,他就能够得着她。只是,够着之后呢?他又能怎么样?是不是会让她更痛苦?是不是会让她流更多的眼泪?

    吴朗远远看着这两人,隔着车水马龙,听不见声音,好像一场默剧。他酒还未全醒,想要跟过去问清楚情况,却被车流阻挡,不敢硬闯,只能朝远处的人行道拔足奔去。

    跟着跑出来的sarah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指着对面的关意晟,回头又看看自己的男友,嗯嗯呀呀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朋友会和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有牵扯。她拼命地回想,却想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她们甚至多次把关意晟当做话题聊过,那时的林朝澍完全没有任何异样。sarah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她满心疑问,却又觉得那场景里实在容不下其他人。终于,她想到自己身边的赵卓,开始觉得不对,y恻恻地转头看着他。

    此时的林朝澍,已经无法顾及她和关意晟相识的事情在好友面前曝光,她没办法去想其他的人,根本也忘了还有个吴朗。这一刻,林朝澍内心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复杂情绪,她讨厌关意晟还纠缠着不肯干脆抽身,她也心疼关意晟还在泥沼中挣扎;她厌恶自己乍然见到他时难以自控的心悸,她也自伤身世痛恨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不堪。

    等到她胸中的冲动渐渐散去,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在大马路上失控了。她吸吸鼻子,有些难以面对的尴尬,又有些头疼。她垂着眼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一阵的眩晕,眼前服气了一片浓厚的黑,伸手却抓不到东西可以支撑自己。关意晟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见状连忙紧紧地揽住了她,低下头细细查看,被她毫无血色的脸吓得心头一慌。

    过了大概十几秒,林朝澍眼前的黑暗才慢慢散去,看着关意晟的侧脸逐渐清晰起来,占满了自己的整个视线。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推拒,关意晟心中明白,正要放手,却被跑过来的吴朗用力推开。吴朗警告地看了关意晟一眼,自己靠过去伸手扶住林朝澍,又被挣脱。他忙拉住转身欲走的林朝澍,低声解释:“jane,你听我解释。我根本不认识她,她磕了药,我又多喝了两杯。”

    林朝澍背对着两人,听到吴朗这么没有新意的话,心里觉得可笑,三两下擦掉脸上未干的泪珠,转过身来端详着吴朗神情而诚恳的脸,忽地笑了,她指了指站在他背后脸色发黑的关意晟:“我想,他那儿一定有大把的关于你的破事儿。如果你自己不记得,真的,你可以问问他。”说完,她又笑着对关意晟说:“我说得对吗,关先生?”

    吴朗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关意晟,不太明白林朝澍的意思,他有些犹疑地问:“是不是那个白皓跟你说了什么?”听到这句话,林朝澍有片刻的呆滞,随即低低地,自嘲地笑了起来:“真是,原来真有这种事儿!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当事人不知道。”她真不想在这里展示自己的失败和狼狈,想要离开,却被吴朗拦在了身前。

    “sorry jane, i so sorry! i so  love with you, but youi jt need so other fort”吴朗一急,根本来不及在脑中把母语转成中文。

    林朝澍双手环胸,平静地摇摇头:“吴朗,谢谢你曾经给我的生活带来过一些希望。你根本不需要道歉,我们本来什么也不是。”说完,她绕开他往前走。

    吴朗旋身还想拉住林朝澍,却被关意晟扣住肩膀,没有任何预兆地一拳砸到了脸上,拳头又重又硬,直直地落在他的鼻梁上,逼得他踉跄地退了好几步。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窝了满心的火,此刻腾地就烧了起来,也不甘示弱地反扑了回去。关意晟并不躲闪,只攻不守,他恨吴朗,却更恨自己,如果有人能把他打倒在地,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暂时的解脱。

    两个健壮的大男人在街边拳拳到肉地对殴,没几个来回就已经血星四溅。关意晟的司机本来等在车内,见到这种情况连忙冲了出去。还在对街跟女友解释的赵卓也注意到了这里的骚乱,再也顾不上安抚女友,急吼吼地冲过马路,和司机一块儿试图把两人拉开。

    林朝澍却只是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往前走,找到自己的车,迅速地离开了现场,把这深夜里如荒诞剧一样的一幕幕都抛在汽车尾气之后。

    接下来的几天,林朝澍下班时都会见到在楼下守着的吴朗。他神色凄惶,脸上有青青红红的瘀痕,赎罪一般把自己弄得憔悴又邋遢,十足十痴情男子的造型。林朝澍最初两天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躲开了。到了第三天,她渐渐听到些耳语。第四天,她实在受不了别人看她的眼神,索性提前下班,直接走到吴朗的面前,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吴朗颓废地靠着车,声音嘶哑难听:“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只要你点头,我会把所有的人都断得干干净净,我会对感情忠诚的。”

    林朝澍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一般,见他一脸的认真,不禁笑了起来:“吴朗,我的确说过,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所以你不需要道歉。但是,这不代表我认同你的行为。我想,我们只能是朋友。”

    “真的不行吗?”吴朗黯然又不甘,他对林朝澍一见钟情,这份感情毫无疑问。只是,林朝澍迟迟不愿再近一步,他们之间一直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不算是固定的男女关系,他身边又向来不缺乏主动热情的女人,只是打发时间而已,他根本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罪不可恕的。只要林朝澍愿意和他在一起,别的女人,他当然可以一眼都不看。

    林朝澍摇摇头,坚决地说:“回去吧,不要再来了。”转身便走。

    “他不是一样还有别的女人?”吴朗一时激愤,脱口而出。

    林朝澍只是稍一停步而已,再没有更多反应。

    吴朗自问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挽留和努力,林朝澍不能接受,他也无能为力。他坐进跑车里,大力的关上车门,一踩油门,引擎轰响,便像银色的子弹般弹了出去。

    林朝澍听到汽车离去的声音,才回头看了一眼,人和车早就没了踪迹。吴朗的反应差不多在她的预料之中。严格说来,这整件事里,做得最错的,不是吴朗。他有他的生活哲学,在他的那个圈子里,在他的文化中,这样的事情的确不算什么,多少美国人,婚前浑得一塌糊涂,婚后便乖乖收山成了好丈夫好父亲,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

    最错的人其实是林朝澍自己。她太想要得到救赎,太需要命运对她释出一点儿善意,也太急于逃离与关意晟纠缠不清的晦暗关系。吴朗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他有着林朝澍所希冀的几乎所有的特质,在她自己的美化与想象中,他圆满强大得足以填满她坑坑洞洞的生命。她知道吴朗的确有真心,也有真情,不多不少,恰恰正是她能负载的重量,这样的感情反而最安全,最平稳。然而,林朝澍面对自己生命中难得的美好的事物,却又疑心重重,导致她要驻足远观,一再地确认安全与否真实与否。结果果然如她所愿,世界上看起来太美好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背后总是有些被掩盖的丑陋。

    这个世界,哪里会有救世主?林朝澍生平第一次想依赖别人的力量度过困境,结局仍是以失败告终。看来,这条人生的路,漫漫而修远,果真只能她自己一人千山独行,再也不要有奢望。

    第44章山高月小

    “浮生一场,只是醒不来的梦,或是一部dvd超长版,零剪辑。”——林朝澍

    到今年九月,林一一就要告别幼儿园,去上小学了。虽然离学期结束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但她的心里似乎现在就已经充满了离愁别绪,就连幼儿园推荐她参加全市的幼儿演讲比赛,这种平常很能激发她虚荣心和好胜心的事儿,都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

    “妈妈,为什么我不能去欣欣她们去的学校上学?”林一一不满地缠着问妈妈这个问题已经好几天了。每一次林朝澍都耐着性子解释,换着方法解释美国籍的孩子在中国上学的特殊性,就算是在北京出生的孩子,也不能想读哪间学校就读哪间。

    “因为你出生在别的国家,只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才有机会去更有趣的学校上学。”

    “那里会有欣欣吗?”

    “欣欣不去那间学校。”

    “那浩浩也会去吗?”

    “浩浩也不能去。”

    “that’s not funny at all!”

    …

    为了转移林一一的注意力,林朝澍开始特别认真地帮女儿准备演讲比赛,整整一周时间,跟她一块儿写稿子,教她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站姿、手势,力求让她忙到想不起来毕业分离这件事儿。

    比赛那天,林朝澍陪着女儿一块儿去,要做摄影师帮她拍几张照片做纪念。到了现场,她在评委席上居然见到了冯月华和赵如平,两人正在低头笑语。她悄悄问带队的老师,原来这个比赛是由和华越旗下的公益机构联合主办的,参赛的孩子都是在北京的归侨或是外籍华人。她这才想起来赵如平似乎正是在任职。

    林一一上场之后,林朝澍留意到冯月华侧过身跟赵如平说了什么,赵如平回头往观众席上搜寻,她硬着头皮迎上赵如平冷冷的视线,扯开嘴角。自从知道她拒绝了吴朗之后,在几次的家庭聚会中,赵如平对她都格外的冷淡,大概是觉得她太不知好歹,驳了她以及赵家的面子。

    比赛结束,林一一得了第二名,小姑娘高兴得忘乎所以,抱着妈妈跳了起来,跑着上台去领奖,下来的时候,半道上被冯月华叫住,一块儿拍照片,拍完照仍是不放人,拉着手笑眯眯地和一一聊天。赵如平站在一旁,好似也被一一逗得很开怀,像是不经意般往林朝澍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林朝澍深呼吸一口气,挪着步子走上前去。

    “舅妈!冯阿姨!”林朝澍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冯月华正和一一说话,脸上满是笑容,听到林朝澍的声音,只是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她的这个态度与之前在高明的寿宴上的热情有加已经截然不同,林朝澍猜想她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关意晟之间的事情,心情不由一沉,朝站在冯月华身旁的女儿伸出了手。赵如平将这情形看在眼里,想到当初冯月华曾说要介绍自己的侄儿给林朝澍,后来又没了消息,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又见到冯月华对林一一态度亲热,于是热络地对一一说:“一一,中午想吃什么?舅姥姥带你去。”转头又对冯月华说:“相请不如偶遇,冯董要是中午没约,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一一抬头看看妈妈,并不说话。林朝澍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见赵如平顺势邀了冯月华,就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林一一,很是喜欢这个漂亮的冯奶奶,上回见面听她说喜欢看星星,马上就送了她一盏星星灯和一个高倍望远镜。她见冯月华笑而不语,偷偷摇了摇妈妈的手。林朝澍低头看见女儿带着渴望的大眼睛,摸摸她的头,保持缄默不语。

    “你看,咱们家一一可喜欢你了。是吧,一一?”赵如平拉过一一到身边来。

    一一冲着冯月华羞怯地点了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冯月华蹲下身,握住林一一的手,轻声解释:“奶奶今天有事儿,没办法跟一一一块儿吃饭了,下次一定补上。”此时,胡特助走了过来,冯月华歉意地笑笑,走到一旁与她低头细语。

    林朝澍见状,马上转头向赵如平告退。赵如平怏怏地点点头,一肚子郁郁之气,又不好当场发作。林朝澍只当作看不见,让一一礼貌地道过别,就匆匆牵着女儿离开了。

    冯月华虽然是和胡特助在一旁说话,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这边儿的情况。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追着林一一的身影,直到小人儿消失在门口。胡特助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有些失神。她见过冯月华的办公桌上放着的一张关意群小时候的照片,留着披头士的发型,笑起来像个小女孩儿一般羞怯甜美,那神情,跟林一一倒真有几分相似,也难怪冯月华对林一一会另眼相看。

    胡特助收回眼神,见冯月华正看着自己,忙敛了心神,提醒冯月华下午的行程。冯月华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你也觉得像吗?”胡特助微微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老板,不明所以,只能笑着点了点头。和关意群有关的话题是个禁忌,除非冯月华自己提起,不然谁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包括关意晟在内。

    冯月华再次看向那母女二人消失的方向,眉心拧了起来,低语道:“看来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她转回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胡特助说:“查一查林一一的来历。”

    胡特助垂下眼帘,什么也没问,点点头。

    一周以后,胡特助将一份调查报告摆在了冯月华的办公桌上。她看了冯月华一眼,安静地离开了房间,低声吩咐秘书看好房门,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要去打扰。

    冯月华盯着这份报告,迟迟没有翻开。林朝澍,这个女孩儿和她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十年前。那时候,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赵如平托了她帮高明的外甥女找间合适的美国高中,寻一家可靠的人家寄宿。当时她看着资料照片就暗暗感慨,尽管还没有长开,神情也很y郁,但已经能够想见成人后的美貌,加上名字也很有意境,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那一次林朝澍跟着顾西过来的时候,相貌加上名字,一下就勾起了她的回忆。在悦宝第一次见到林一一的时候,她很是意外。后来才听说高家的这个外孙女在美国结婚又离婚,现在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冯月华是在法国长大的,对这种事情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在意,只觉得林朝澍人漂亮,又没有骄纵的气息,可见家教甚严,很是得她心意。

    那时,正好华越与高家的合作正在策划中,冯月华本想把自己刚离婚的侄儿介绍给林朝澍,对双方来说,都是拉近关系提高互信的一个机会。没想到,关意晟半道上杀了出来。冯月华的心一下就冷了,虽说后来儿子清醒了,没有继续闹下去,但她对这母女二人的好感却是荡然无存了。

    然而,当冯月华再一次见到林一一,用长长的五分钟时间仔细地端详打量这个孩子,心里却渐渐地生出了一个令她自己也心惊不已的联想。第一次见到林一一,她便觉得有些熟悉,让她想起了自己小儿子幼年的模样,只是那时候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多想什么。如今,把这所有的事情都联系起来一想,似乎都说得通了。自从毕业回国后,关意晟便像是变了个人,无论她态度多严苛,鞭策得有多么紧,都没有一句怨言,一步一步按照冯月华的设想走到了今天,成为了足堪大任的继承人。她早该想到的,过去那个柔软的关意晟已经渐渐消逝,在他身上已经不太可能发生一头栽进情爱里失了理智的事情。林朝澍和林一一身上,一定有特别的东西,才会让关意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思虑良久,冯月华拿起老花镜带上,打开了文件夹。这份报告里有林一一的出生纪录,几份不同年龄的体检记录,从出生到现在的居住地点。在这些记录中,并没有任何关于林一一父亲的信息,她的出生证明上只有母亲林朝澍的姓名。在整份报告的最后两页,则是与林朝澍有关的内容,详细列出了她就读过的学校,住过的地方,以及工作过的公司。

    在这一堆的资料罗列中,冯月华一眼便见到了“布朗大学”的字样。当年关意晟正是背着她偷偷去了这家学校。从时间上来看,他们二人在这间学校的时间有差不多两年的重叠。

    两年时间,足够了。足够让两个人暗生情愫,也足够让二人珠胎暗结,更足以让冯月华暗自认定林一一的身份。现在,只差最后的印证而已。

    第二天,冯月华藏身在园长办公室,亲眼见到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拿到了林一一的口腔细胞样本。小姑娘还以为是普通的口腔检查,拿到一颗奖励的糖果就快快乐乐地走了。冯月华接过密封的样本,看了一眼,又递回去,皱着眉说:“尽快吧!”

    第45章水落石出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关意晟

    “你最近都睡在办公室?”冯月华站在关意晟办公室的门口,环顾室内,皱着眉头问道。

    关意晟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朝冯月华走过去,不知道平时很少涉足自己办公室的人,今天所为何来。他对战战兢兢跟在母亲身后的陈姿说:“泡一杯‘肉桂’过来。”陈姿得令,赶紧小跑着溜走。

    母子二人在沙发上落座,关意晟想到早上和市场部开会提到的新药推广预算的问题,便开口询问冯月华那边的审批进度。冯月华一抬手,示意他自己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关意晟心下生疑,忍不住也皱紧了眉头,往沙发上一靠,不说话了。

    陈姿敲了敲门,把茶端到冯月华面前,低眉顺眼地往后退。冯月华微微偏过头嘱咐道:“电话和人都不要放进来。”

    “好。”陈姿小心地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冯月华啖了一口金黄色的茶汤,熟悉的味道,同样的甘醇绵长,一股浓郁的桂香充盈在口腔内,这多少安抚了她浮躁不安的心。

    “你对方琼,究竟是什么想法?”她捋了捋心里的各种杂乱无章的思虑,决定还是从这个问题开始。

    关意晟翘起了二郎腿,掸了掸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毫无情绪地说:“您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没什么想法,就那样儿。”

    冯月华看了关意晟一眼,他如古井一般平静幽深,根本无从判断这话的真假。她低头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杯底肥厚的叶片,口齿异常清楚地问道:“那,你对林朝澍呢?有什么想法?”说完,把茶杯放回茶几上,抬头直视着儿子。

    关意晟纹丝不动,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掀起眼皮来看着自己的母亲。他自问近来自己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举动能让冯月华把眼光又放在林朝澍的身上。

    冯月华见关意晟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满眼的防备,叹了一口气,放软了姿态:“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当时态度坚决要和林朝澍在一起,过了没多久又跟方琼走得很近,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想的。”

    这样的语气,让关意晟很是讶异,他已经多久没有听过冯月华用这种近似母亲的语调说话了?这更让他脑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笑了笑,说:“这样的结果,不是正合您的意思吗?”

    “好…那我就说得再直接点儿——你对林一一,有什么安排?”见关意晟一副完全不合作的姿态,冯月华只能单刀直入。

    关意晟心里一颤,呼吸的节奏都出现了停滞,面上却看不出一点儿变化,语气清淡地反问:“林一一?我为什么要安排林一一?”

    冯月华不相信儿子的话,就连她都会起疑心,关意晟不可能不关心林一一的身世。她的表情渐渐结冰,对儿子这种滴水不漏的防御姿态感到头疼。她从自己的kelly包中抽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轻声说道:“我想,你是不是应该向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关意晟把纸扯过来,匆匆一扫,神色一变,迅速地抬头看向冯月华:“你为什么会有这份报告?”

    “哦?不意外结果吗?看样子,你早就知道了。”冯月华心里起了一团虚火,“那你是打算什么时候才让我知道呢?还是,你根本就不准备告诉我?”

    关意晟嘴角一扯,拉出一条酸涩的弧线。他内心一片的苍凉,对于这荒谬的现实,不知道该如何评述,面对兴师问罪的冯月华,不知道是同情多一些,还是自伤多一些。他把报告放回去,沉声说道:“我不觉得有说的必要。您之前态度不是很明确吗?既然我不能让她们母女进门,而现在,我们又断了关系,孩子不可能认祖归宗。您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差别?”

    冯月华眼神犀利地盯着儿子,眉头打了个死结,声音里仿佛有金石碰撞:“这是咱们家的孩子,凭什么不能认?孩子妈妈到底是什么态度?”

    的确,她之前是不赞同儿子与林朝澍在一起。无论从学识、经历还是家世背景来看,林朝澍都不是那种能与关意晟并肩而立一起披荆斩棘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方琼无疑要比林朝澍强太多。事业上已经无法提供太多助益,而一个连婚姻都彻底失败的女人,又怎么能指望她能够做好关意晟的贤内助?关意晟将要承担的担子有多重,谁都不如她体会得深刻,在没有别人能够绝对信任的情况下,有一个稳定的家庭关系,有一个得力的妻子,对关意晟来说非常重要。或许关意晟能在林朝澍身上找到爱的激情,然而激情总有一天会退散,到时候,重压之下的婚姻何以为继?很显然,关意晟并没有完全认清这一点。

    关意晟究竟为什么放弃了对林朝澍的执着,冯月华不知道,那时她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只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而,林一一的出现,搅乱了整个局面。她喜欢这个孩子,也想要回孩子,她不确定的只是要回孩子的方式。假如关意晟依然非林朝澍不可,那么就算她心里多不认同也好,也会帮着关意晟将林朝澍改造成一个合格的妻子。但如果他们再无可能,事情就好办得多。虽说华越与高礼秋的合作正在蜜月期,但高家对这个女孩儿的态度看起来并不亲热,估计不会太多介入。再说,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对她未来的婚姻生活也不利,倒不如轻轻松松一个人再重新开始。

    “这是我的私事。我有我的处理方式,您就不用太过劳心了。”冯月华话里的强硬和冷漠,莫名地刺痛了关意晟,他语气冷硬起来,站起身,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

    冯月华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抬头与高大的儿子对视,嘴角是一抹冰冷的笑,又似是嘲讽:“你跟谁在一起,不跟谁在一起,这的确是你的私事。可是,林一一不是你一个人的,她身上也流着我的血,她的事情,我不会不管。”

    关意晟看着母亲高傲的背影,知道自己的话多少刺伤了她。只是,他无从解释,不能解释。变故突如其来,这段时间,正如林朝澍所言,他深陷炼狱,各种的挣扎,各种的自救,却只是越陷越深,越来越沉溺,找不到出口。就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心头的这团混乱,又怎么能给冯月华一个清晰的回答?

    冯月华走到门口,已经伸手去握门把,却又停住,半晌才回头,言语中已经含着妥协的意味:“如果你能和孩子母亲协商好,就算是她想和你结婚,也不是不可以。孩子都已经有了,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但是,如果你自己没办法解决,我不会听之任之。”

    门被轻轻带上,关意晟盯着门板,久久没有动作。他心底闪过一丝意外,意外冯月华居然会因为一个孩子而妥协退让。不过,他无暇细想。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是冯月华的那一句“孩子都有了”。“孩子都有了”…这句话在他心中一遍一遍响起,反复盘旋,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将他墨黑一团的世界劈开,那瞬间的强光将他心底最细微的心思都照得纤毫毕现,指出了一条他想往已久,却不敢面对的道路。关意晟的肾上腺素瞬间飙升,一股热气从脚底往上窜,心越跳越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膛里挣脱出来。这个大胆的想法令他本能地害怕,却又激动兴奋得每一条肌肉都紧绷。惊世骇俗又怎样?他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再没有其他的路比这一条更好,甚至,在他眼中,再也没有其他的路。

    林朝澍正慢工细活地做一份讲话稿的翻译,听到桌面的办公电话响,伸手接起,却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她愣了两秒,回神之后第一反应是马上挂断。对方却像是洞悉了她脑中所有想法一般,半是恳求半是警告:“不要挂我电话,这件事很重要。我妈做了我和一一的dna比对…我想,我们应该见一面。”

    挂了电话许久,林朝澍还彷如梦中人一般,屏幕上光标闪烁,停在原位已经许久。她尝试着把眼睛看到的句子放到脑中去,却不断被跳出来的其他思绪打断,变成一个一个碎字漫天飞舞。终于,她放弃地关掉文件,关上电脑,去领导那儿请假,拿起外套和包,一步不停地往外走去。

    关意晟见到林朝澍的身影从大楼里面出来,按了一下喇叭。林朝澍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直直地往他的车走过来。上车之后,林朝澍寒着脸劈头就问:“为什么你妈妈会去做dna比对?她从哪里拿到的一一的样本?还是,你的实验室里还留了备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关意晟看了她一眼,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换个地方再说吧。”

    一路无言。关意晟打开公寓大门,林朝澍也不再扭捏客气,越过他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紧盯着关意晟说:“现在可以说了吗?”

    关意晟拧开茶几上备着的一支san benedetto,递给林朝澍:“先喝口水吧。”林朝澍挡开他的手,闭闭眼,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急切:“不需要。”关意晟也不强求,收回去,自己一口气喝了半瓶。

    “我妈今天拿着dna报告过来找我,问我准备怎么安排一一。”他把水放下,说:“她想要一一。”

    林朝澍瞪着他,脑中拼命回想最后一次见面时冯月华看一一的每一个表情,却终是一无所获。怔忪了片刻,她才找到自己声音,艰涩地开口:“她想要一一?她凭什么要一一?”

    “其他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从她的角度来说,一一是她的孙女。”关意晟低声解释安抚,“如果我们不打算结婚,她会采取其他手段争取监护权。”

    林朝澍霍地站了起来:“监护权?我是孩子的妈妈,我有能力抚养我的孩子,她不可能拿到监护权。”

    关意晟抬头看着她,眼底里暗色波澜汹涌,温和地说道:“我了解她,她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小雨,你有太多的漏洞可以让她抓。”

    “所以呢?我要拱手相让吗?关意晟,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她不了解,你…”林朝澍不理解关意晟的态度,好似这件事与他无关一般风轻云淡。

    关意晟拉着她坐下,有力地握住她的肩,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用仿佛催眠般的诱哄的语气说:“小雨,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我们结婚,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林朝澍完全傻了,呆呆地看着关意晟,半天都不能言语。这个男人疯了,彻底疯了!他怎么能用这么平静的态度,这么笃定的语气说出这样可怕的话!

    第46章石破天惊

    “人生过得太慢,疼痛无处不在。”——林朝澍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在一起,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一一吗?既然一一都已经出生、长大,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关意晟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是从灵魂中逸出,带着隐隐的青色的火焰:“关于你究竟是谁,这个秘密没有人会说出去,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我们不用逃避自己,不用隐忍感情,让一一在一个健全的家庭中长大,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这样,不是最好的安排吗?”

    关意晟眼中隐隐有火苗跳跃,那火似是点燃了一束迷魂香,让林朝澍无法自控地被牵引,被他话里构建的那个完美的幻境所吸引,偷偷地在自己严防死守的心中掀开了一道缝隙,容许自己的想象进入其中窥探一二。而即便是心虚地匆匆一瞥,也知道那场景太美好,那快乐太美妙,她就快要动摇,就快要沉迷。

    “那…关孟河呢?”在这样的气氛中,林朝澍如同入魔道前最后的挣扎,像是被催眠般,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自己心底最大的顾忌。

    关意晟垂下眼,嘴角尽是嘲讽的笑意,摇着头说:“他?他什么也不会说。说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只要你点头,其他的事情都不用再想。”他把犹自发怔,三魂七魄尚未归位的林朝澍揽入怀中,在她头顶的发旋上轻轻一吻,松了一口气,喃喃感慨:“你只要在这个位置,就好,万事有我。”

    林朝澍被他的气息烘烤着,头顶那温柔的一吻像是火热的烙印,烫得她一缩,泪意瞬间爆发,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然而,同时,理智也慢慢苏醒过来。她缓慢而坚定地推开关意晟,不断地摇着头,突然猛地站起来,慌不择路地往门口走去。

    关意晟反应很快,大步一跨,整个人像山一般挡在她的面前,软言相劝:“你又要逃避吗?你逃了六年了,你告诉我,逃避有用吗?不过是让大家各自痛苦了六年,现在又回到了原点。”

    林朝澍仍是说不出话,与其说她被关意晟惊世骇俗的想法吓到,不如说她被自己的轻易动摇震撼得心慌意乱。此刻的关意晟在她眼里就是一杯香醇的毒酒,是英俊迷人的撒旦,洒下诱惑的大网,她害怕只要再多留一秒,就会全面失守,因而整个人就像无头苍蝇一般,不管有没有缝隙便要强行闯过去。关意晟见她这幅模样,伸出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把她反扣在自己怀里,任她怎么挣扎就是不放手。

    男人一旦用起蛮力来,女人根本不是对手。林朝澍挣扎得精疲力还是无法挣脱,又气又急,疲惫而难堪,最后默无声息地把脸埋进了双掌间。关意晟见她不再挣扎,渐渐松了气力,整个人转到她面前去,却见到源源不断的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脸颊旁的头发,袖口的布料,都被沾湿,黏在她的皮肤上。关意晟一声叹息,心头的疼痛难以遏制,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红着眼把她抱紧。他知道她的顾忌,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所感受的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无二。然而,即便心知肚明,他也别无选择,只能自私地抱紧,不要放开。

    “你疯了…疯了…真疯了…”关意晟听见怀中传来破碎的细语,满怀凄怆,无语相对。

    “不行,真的,我做不到…”林朝澍不再挣扎,也不再流泪,空茫的眼越过关意晟的肩头,看见夕阳斜照里的北京,明媚动人,是温暖人间,而这间房,因为有了他与她,便与人间隔绝,成了一处黑暗y沉冰冷的极寒之地。“我真不该回来的…要逃,就应该逃得彻底。”

    “你别想再走!这一次,如果你离开,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关意晟的语气温柔,却说着威胁的话。

    “关意…你不要这样。你是我的…哥哥,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林朝澍喉中哽咽,“哥哥”那两字是硬生生地挤出来的。

    “是。可是,有谁知道呢?你的父亲叫林立夏,你的妈妈叫高云清,他们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关意晟低头在林朝澍耳边轻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坚定。

    “自欺欺人,能好过多久?”林朝澍抬头看向他,是质问,也是自问。

    “我曾经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不就是一场恋爱,谁没失过恋,谁又真的过不去?所以,我去尝试新的关系,尝试不同的女人…你说得很对,自欺欺人,能好过多久?”关意晟看着她的眼睛,说得坦诚。

    偏过头,林朝澍躲开他裸的眼神。

    “在我心里,我只有关意群一个弟弟,没有妹妹。我和你之间的血缘关系,只有生物学上的意义。在社会关系上,感情关系上,我只把你当做我的女人,我女儿的妈妈。”

    林朝澍听得愈加恐惧,心里鬼影憧憧,就快关不住。她猛地推开关意晟,仓惶说道:“但你就是我哥哥啊!你现在太不冷静,我没办法再跟你说下去了…”

    关意晟满眼怜悯与疯狂,看着林朝澍的自困和挣扎。他一步步逼近她,抓紧了她的手臂,问她:“就算你从今往后都只叫我哥哥,难道还能抹去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他低头,突然在她唇上重重印下一个吻,倾轧辗转,兵锋锐利,强迫地开启了她的双唇,唇齿纠缠,相濡以沫,让林朝澍从最初的奋力抵抗到最终的失神迎合才缓缓地放开她的唇。关意晟盯着她的眼,问道:“你能忘记我这样吻过你?”说罢,也不等林朝澍回应,便一手捏住她的脖子,一手直接抚上她的一团柔软大力揉弄,冰冷的唇顺着她的下巴直落到胸前,一路吸吮。林朝澍懵住了,随即羞愤地挣扎不止,却被男人直接忽视。

    关意晟在她的胸前狠狠一咬,抬起头,神色幽暗地说:“我还曾经这样碰过你。这些,你能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甚至还记得你时候的声音和表情。你让我把你当作妹妹?永远也不可能!”

    “啪!”林朝澍抬手一记耳光,把关意晟打得偏过头去。她噙着泪,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不要再疯下去了!你清醒点儿!”

    “清醒?清醒有什么用?反正无论怎样,我们两个人都已经爬不出这个地狱,与其两个人各自痛苦,还不如绑在一块儿。”关意晟眼眶通红,拖着林朝澍走到窗边,指着窗外蓝天白云高楼林立的世界,“你看看这个世界,这一刻和前一刻有什么区别?我们接不接吻,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就算我们,这个世界不会崩溃,地球不会停止转动。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们能不能相爱,在不在一起,就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干别人屁事儿!”

    “可是我不愿意!”林朝澍甩开他的手,崩溃地低喊:“别人怎么想,这个世界会不会毁灭,我不关心!我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想每天都要跟自己拔河。我只想和女儿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你以为你可以吗?”关意晟冷冷一笑,“我妈要把林一一带回关家,你认为你能阻止她吗?没了女儿在身边,你还能继续过你所谓的平平淡淡的日子?”

    林朝澍怔在原地,一阵一阵的寒意爬过胸口,找不到可以反驳关意晟的话,僵立无言。对林朝澍来说,她首先是母亲,其次才是女人,她可以放弃爱情,却不能放弃林一一。放弃爱情,不过是活得贫瘠,而放弃林一一,意味着放弃活下去的原因。

    关意晟见她无言,神色凄惶不安,强忍着内心的不忍,再下一剂猛药:“如果,林一一在我的身边,你以为你又能走多远?”

    林朝澍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她颤着声音问他:“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关意晟笑得古怪,他转头看向窗外,喉头上下翻滚,良久才说话:“我知道,只要我靠近一点点,都会让你很痛苦。我也想着,远远守着就好,只要你活得开心就好。可是,你呢?白皓那么感人的表白,我都快要动心了,你接受了吗?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是爬不出这个地狱,还是其实并不是那么想走?”

    “既然,林一一的身世曝光了,我们再也没有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既然,怎么样你都是痛苦的,我为什么还要顾忌那么多?”

    在过去的人生之中,林朝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般,觉得自己被人看得通透,连一丝一毫的遮掩都没有,毫无防备地,被人掀开了所有的遮蔽,着,狼狈不堪。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离开,马上离开!

    关意晟看着夺门而出的林朝澍的背影,一动也不动。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安静。

    第47章世事茫茫难自料

    “那么多的是非对错道德法则,到头来敌不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关意晟

    关孟河晚上到家的时候,月光正皎洁,老宅屋里屋外已经静无人声。他刚刚在山顶一处月光下听禅,有古琴清音相伴,本来是为了涤尽尘埃,不料听到一半,却莫名其妙地心如乱麻,如坐针毡,勉强自己坐到最后,终是半点禅意都未得。

    他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前,看到门下透着一丝光,推开一看,自己的妻子正穿着墨绿的丝绸睡袍坐在摇椅上翻着书。她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摘了眼镜,指了指旁边的座椅。若是无事,冯月华不会这么晚还等在他的房间,他心下一紧,也不想过多揣测,直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还记得高明的外甥女儿吗?她有一个女儿叫林一一,是小晟的孩子。”冯月华的语气很平静。

    “确定吗?”关孟河一惊,收敛了心神,打起精神来,不露声色地看了眼冯月华的表情。

    “我亲自看着取的样本…不会有错。既然孩子都这么大了,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想要怎么样,我也不想管了。但是,我想要一一。找个时间,我们跟高明两口子吃个饭吧。”

    冯月华的这番话让关孟河整个后背都渗出密密的细汗来,又觉得有什么拽着他的心从高处往下跳,他强自镇定,仍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冯月华见他脸色发白,还以为是被这意外的消息吓到了,知道他素来心脏有些小毛病,关切地问了句:“怎么?不舒服?房间里有药吗?”

    关孟河摆摆手,低声说:“给我倒杯热水吧。”

    冯月华在吧台那儿扫了一眼,只有水和空杯,不多一物,关孟河这些年喜好内修,真是越来越清心寡欲了。她端了水过来,关孟河的脸色已经和缓了许多。

    “你问过小晟的意思了吗?”关孟河喝了一口水,抬头问道。

    “他?他让我少管他的‘私事’。”冯月华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这个孩子的确是越来越能干,但是,也越来越难说上一句话了…他想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只管孩子。”

    “那你准备怎么跟高明他们说?”

    “先摸摸他们的底,探探口风。到时候,万一小晟那边儿解决不了,要闹到明面上来,知道他们什么态度,我也好早点儿做准备。”

    “非得要这个孩子吗?”关孟河沉默片刻,突然问道。

    “这是我的孙女,为什么不要?”冯月华见他一脸的凝重,似是并不完全赞同她的做法。

    “这个孩子…到底不是在咱们身边儿养大的,你要是强要了过来,孩子不见得乐意。要是以后小晟结婚了,对方心里也不见得待见这个孩子。你要真喜欢孩子,以后也不是没有。”

    冯月华静默了一阵,才说:”这个孩子得我的缘,我不想她跟着她妈妈过那种日子。要是小晟跟孩子妈妈能再在一块儿,你考虑的都不是问题。如果他们真不能成,这个孩子,我来养。”

    关意晟听着妻子不容旁人置喙的语气,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心里却如万马狂奔,又如油煎火烹,这个墨色沉沉的黑夜,仿佛没有了尽头。

    林朝澍早就料到,一定很快就会再见到关孟河。林一一的这件事儿发生后,他不会对关意晟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而自己,则是可以随意拿捏的人而已。和上次见面比起来,关孟河憔悴了很多,发根长出了约一厘米长的一截儿白发都无心去遮盖。人一憔悴,虎眼下的两个大眼袋就分外明显,少了英挺之气,整张皮都垮了下来。

    她听了关孟河的话,看到他摆到桌上的几本护照和几张信用卡,怔了一怔,觉得这情节真是荒谬之极。如果她不是戏中人,而只是看客一枚,一定会为关孟河鼓鼓掌。上一次出国,她是被自己的舅舅放逐到了美国。这一次,轮到了她所谓的生父。他不只是要她离开,而是要她隐姓埋名地偷偷溜走,用别人的名字去过以后的生活。

    林朝澍把这一堆东西推回到关孟河的面前,摇摇头:“就算我要离开,也是堂堂正正地离开。这些东西,我用不着。”

    关孟河那两道与关意晟极为相似的浓眉紧紧地拧了起来,他软言相劝:“我了解冯月华这个人,她决定的事情,很少半途而废。如果让她查到你的行踪,一定会找到你。”

    “找到又怎么样?难道她真能明刀明枪地把一一抢走吗?”林朝澍讥讽道,“您是做政法工作的,法律上的事情,您比我清楚。”

    “小雨,我知道这件事情,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你对我有什么样的情绪,我都可以接受。但是,这一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也不想一一从小就离开你,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活吧?”关孟河面对林朝澍时时露出的硬刺,很是头疼。

    林朝澍看着关孟河这张盈满伪善的脸,实在没有勉强自己办法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话。他不能承担的责任,都推给了无辜的别人,自己还要扮成救世主的模样。她真不能相信自己和这个心灵行将就木的男人居然会有斩不断的牵连。

    “我有正当的工作,稳定的收入,我是一一的妈妈,我想不出来,什么样的法官会把孩子从我身边夺走。”

    关孟河犹豫了一阵,仿佛是有什么话实在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小雨,不要想得这么简单。你名下没有房产,寄住在生病的老人家里,你的父亲是畏罪自杀的连环杀人犯,你在过去的几年中一直在搬家——你的弱点太多了——如果法官把孩子判给父亲这一方,并非没有理由。”

    林朝澍打了一个冷战,她瞪着眼前这个人,要尽力地咬住牙帮,才能忍住不要恶言相向:“我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用你来管。你要真是担心到晚上睡不着,就怕这件事情曝光,让你名声扫地,麻烦你去管好你的儿子。”她顿了顿,嘴角挂上一抹带着恶意的,挑衅的笑容,“你不知道吗?关意晟,他说要和我结婚。”

    说完,她如愿以偿地见到关孟河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讽刺地扯了扯嘴角,快意只是一时,过后则是更加难以抑制的钝痛。她迅速地站起身,再也不看正在石化中的关孟河一眼,蓄着两汪莫名其妙的眼泪,昂着头走出了空荡荡的咖啡馆。

    没有走多远,林朝澍在朦胧泪眼里见到一辆车迅速地在她前方停下,刹车的声音令路人侧目,一个男人下了车,一步步向她走过来。她慢慢地停脚步,转头擦干泪痕,防备地看着这个在她眼中已然疯狂的男人。

    关意晟只是看着她,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他越过她,看向她的后方,嘴紧紧抿成一线,脸色y沉。林朝澍低头,意欲绕开他,却被人一把拉住,她警惕地往后一退,却不料关意晟的目标并不是她的人,而是从她肩上拿下她的包,直接打开,在里面翻找了一翻。

    林朝澍开始并不知道关意晟在找什么,只是觉得他益发的不正常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明白过来,向他伸出手:“还给我!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没拿。”

    关意晟没有找到自己设想中的各种证件,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远处的人影,把包还给了林朝澍,盯着她的眼睛说:“记住我说过的话,要乖。”然后笔直地往她身后走去,脚步深重,与她擦身时,令她觉得像是有一团y沉抑郁的气,凌冽地擦过了她的头发。她不想理会,也不想再掺和其中,加快了脚步,加大了步伐,逃一般跳上车,飞驰而去。

    关意晟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迅速消失中的车尾灯,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又回身继续走向关孟河,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定定地立在关孟河的前面说:“我有话要和您说。”

    日暮时分,夜风渐起,关意晟的头发被吹得遮住了些许的眉眼,而关孟河花白的头发仍是维持着坚固的外壳,纹丝不动。他看着儿子,正值盛年,健壮俊美,前途锦绣,此刻的眼神却带着不顾一切的执着坚定,让他心跳狂乱,只觉得自己气息不稳,勉强地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车。关意晟遣了司机在外面等着,自己跟着父亲上了车,关上了门窗。

    “说吧。”关孟河声音有些虚弱。

    “我要和林朝澍结婚。我妈那边儿不会反对。”关意晟开门见山,毫不遮掩,“这件事情,请您不要插手。”

    “混账!你脑子有问题吗?”关孟河怒斥儿子,“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怎么能说出这样…这样…乱七八糟的话?”

    “我没有妹妹。我想,如果我去问我妈,她也会告诉我一样的答案。”关意晟的眼中闪着幽幽的光,“我们在一起,不伤天害理,不祸害别人,有什么不可以?”

    “你…你…你怎么会…你这样儿疯疯癫癫的,怎么能担起关家、担起华越?”关孟河觉得他简直是魔怔了。

    关意晟声音清冷:“您觉得我有多喜欢做关意晟?这些年,我不过就是一个‘撑’字。如果您觉得我不合适,我没有任何意见。您如果想让小雨离开,可以。不管她去哪儿,我也会跟着去的。”

    关孟河觉得一口气哽在胸间,疼得仿佛要炸开一般,他慢慢地蜷缩起来。关意晟赶紧从置物箱中拿出一瓶药,塞到父亲口中,又拿出一支水,拧开,递过去。看见关孟河渐渐缓了过来,他打开车窗,示意让司机上车,吩咐赶回老宅,接着给父亲的私人医生打了电话,让他带人先过去候着。

    两人回到家,一番的兵荒马乱。医生判断没有大碍,在家静养一两天就没什么问题了。医生走后,关意晟在关孟河的床边略略坐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不久就离开了。

    冯月华闻讯赶回家,只见到关意晟躺在床上,打着点滴,一个护士认真地在旁边守着。她挥挥手,女孩儿就静静地离开了。冯月华轻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最近这状况不太对,还是要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

    关孟河闭着眼,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说:“你同意小晟和林朝澍结婚?”

    冯月华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件事儿,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是,我同意。”

    “我不同意。”关孟河声音很小,但是说得很清楚,他伸出手,拍了拍妻子放在床沿的手,“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但是事到如今,我想…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

    第48章春愁黯黯不成眠

    “我害怕太近的距离消解了本来可以的永恒,而永恒于我而言太过珍稀。”——关意晟

    “那一年,你曾经问过我,那个女人是谁。我一直都没有说,也打算就让这件事情烂在心里。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心里其实一直不好过。”关孟河不看妻子的脸,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那个女孩儿和我分开后,很快就结婚了,人也去了南方,后来她出了意外,很早就过世了。林朝澍,就是她的女儿。”

    冯月华惊疑不定,缓缓地抬眼看向关孟河,嘴唇翕张,那个最令人心惊肉跳的问题就在嘴边,却没办法说出口。她突然不敢看关孟河的表情,撇过脸去,腾地站了起来,背对着丈夫,思绪混乱。

    虽然关孟河没有明说,但冯月华却马上明白,他在说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冯月华早已红颜换了华发,按道理,那些年轻时的情仇爱恨,早就在岁月的长河里,在人生的琐碎里,被冲淡、被冲远。她和自己的丈夫之间,本来也就不是因为情深意笃才结婚的。那时候,她虽然知道这样的婚姻大多都只是表面光鲜,但心里还尚存着对婚姻生活的一丝幻想。当她在关孟河的公文包里发现那一管红得嚣张的香奈儿的口红时,才会那么难以置信,同时竟又觉得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经此一役,她和关孟河的这场婚姻才真正地落到了实地上,再也没有波折起伏,就这样到了今天。

    不过,冯月华在最初气极的时候,也曾经追问过事情的始末。然而,关孟河却严严实实地关上了门。那是这么多年来,关孟河唯一的坚持和唯一的禁忌。

    “小群出事儿的那一年,我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事情。打听了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也去世了,她被高明带回了北京,后来又送去了美国。当时,我就赶了过去,给了那姑娘一笔钱,让她离开。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有了孩子…”

    听到这句话,冯月华的心才缓缓缓缓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她转过身来,已经收敛了刚才的无措和失态,平声静气地问道:“所以呢?”

    “我不能肯定这个姑娘现在到底想做什么。孩子可以要回来,但是,如果小晟想要和她结婚,我绝不同意。”关孟河说得坚决。

    冯月华慢慢地又坐了下来,她的心一寸一寸归了原位。原本,对于这件事她只是不反对而已,本就是为了林一一而妥协。既然现在知道林朝澍的身世,她已经根本不可能再网开一面。冯月华自认没有气度每天面对过去情敌的孩子,还要视为家人,这一辈子她都没让自己这么委屈憋气过。只是——她扫了一眼病榻上的丈夫——饶是早已心淡,仍是为他的淡漠凉薄而心惊感慨。她还以为有多爱,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林朝澍推开家门,并没有见到林一一日见肉感的小身影扑上来,反而见到客厅里坐满了人。高弘毅似是在闭目养神,拄着拐杖,老僧入定般。高明见了自己,一副踌躇的样子,低下头并不说话。赵如平面色不豫,眼光冷冽。甚至,连高礼秋都来了,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公文包就放在身侧,似乎是从哪间会议室直接赶过来的,现场也只有他一人,嘴角挂着浅笑,向林朝澍点了点头。

    这阵仗颇有点儿三堂会审的架势,让林朝澍瞬间就明白了,不由得紧张起来,遍寻不见女儿的身影,脱口而出:“一一去哪儿了?”

    范佩云看了她一眼,伸手招她过来身边坐,轻声回答她:“我让你黄姨带她下去散步了。来,过来坐吧,有事要问你。”林朝澍这才松缓了下来,慢慢走过来,坐在了沙发上。

    “你能不能告诉外婆,林一一的爸爸是谁?”范佩云的话直切而入,仿佛仍是当年,手中握着犀利的手术刀,只求速达病灶。

    “外婆,对不起,我之前觉得这件事情并不重要,所以没有跟您说。我也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一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保住她。但是,您放心,我不会给您和舅舅家添麻烦的。”林朝澍微低着头,说话的音量不大,但是全场的人都听进了耳朵里。

    范佩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儿子说:“高明,那你说吧,要怎么解决。”

    高明解开了风纪扣,额前发丝凌乱,似乎是被自己多次随手爬过,他听到母亲这么说,清了清嗓子,想了想,慎重地开口说道:“小雨,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舅舅会帮你的。其他的事情,你不用考虑太多。”

    “小雨,舅妈有不同的想法。你姑且听听,有道理,你就想想。要是你觉得不对,那就当我没说过。”赵如平斜眼愤愤地瞪了自己丈夫一眼,紧接着开口,“你一个人带着女儿,日子过得辛苦,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还年轻,总不能老是一个人过,身边有个孩子,以后再找合适的人就要更难一些。再说了,一一是关家这么几代来第一个女孩儿,冯家那边儿她也是头一个,要是她跟了关意晟生活,肯定不会受委屈的,甚至能比现在过得更好。冯家领了一一回去,也不是说不认你这个妈妈,你还是可以偶尔接回来的。”

    高明转头瞪着自己的妻子,身体紧绷,怒火烧得眼前发晕,恨不得立马封了她的嘴,只是因为这场合不对,不能发作,强自压抑,手指着她的鼻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妈,您说得都是哪一年的老皇历了?我看小雨现在这样挺好的。咱们家的姑娘,想怎么过日子不成啊?”高礼秋笑着插话进来,又转头看着林朝澍说:“就像我爸说的,其他的事情你就别想了。只有一件事儿,你得早做应对准备。我咨询过律师,他说对方无非也就是捏着两样东西,一是你这些年过得不稳定,二是你剥夺了孩子享受父爱的机会。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有持续稳定的感情关系,孩子的情感需要得到满足,事情就好办多了。”

    “小秋!你…”高礼秋这番话一出,轮到赵如平怒目圆瞪了。她拉着高礼秋掺和进来,本来是想让他给林朝澍一点儿压力。毕竟他和华越的合作关系摆在那儿,他肯定不希望就为了个小丫头把两家的关系给闹僵了。没成想,高礼秋居然给她演了这么一出兄妹情深的戏码,完全跟高明一个鼻孔出气。

    “好了,都不要说了。”高弘毅终于睁开眼,语速缓慢地喝止了三人的明枪暗箭,“这事儿,听小雨自己的。小雨,你要有什么需要的,麻烦的,只管跟我们,跟你舅舅、哥哥开口。他们不敢不办的。”

    赵如平纵有满腹牢骚,此刻也不敢再开口,只能悻悻然憋着气独坐。林朝澍诺然点头,脑子却一直盘旋着高礼秋的话。这件事情发生以来,她像是一只陀螺,被不同的人推着高速的旋转着,碰撞着。她急着愤怒、急着伤心,却一直逃避着去思考最坏的结局。她拒绝了关意晟疯狂的提议,拒绝了关孟河猥琐的“潜逃”帮助,然而,自己应该怎么做,她其实还来不及细想。

    清晨的北京,不过8点,已经是车流滚滚。林朝澍在开车上班的半道上突然掉了头,一路向西去了香山。林朝澍一直觉得香山名不副实,山不高,景也不美,山路陡斜,登山者只能闷头向上,登了顶,所见亦平常,还敌不过她小时候和妈妈爬上一座佛塔顶层时见到景色——深绿色的和缓山丘连绵起伏,阳光照在树叶上,闪着细碎的金光,风吹过来,绿浪翻滚。然而,今天她就只想找件事情能让她什么都不去想,让肉体麻痹,让大脑放空。

    这天,她在山顶坐了很久,久到汗湿的衣服又再干透,久到脸颊被晒得麻麻地痛。下山之后,她径直去了白皓个展的展厅。为期两个月的个展即将结束,来看的人少了一些。林朝澍站在那扇照片墙之前,静静地伫立良久,到最后离开的时候,脚麻得几乎挪不动,一转身就是一个踉跄,直接摔进了后面站着的人的怀里。她连忙道歉,扶着对方站稳身子,抬头一看,居然是白皓。她知道白皓已经回到自家的企业任职,这段时间应该很忙,连一一都开始念叨好久没见他。只是,这个时间,正常的上班时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出了她眼中的困惑,白皓笑了笑:“怎么?就许你翘班,我就不行?倒是你,怎么想到跑到这儿来了?”

    林朝澍慢慢站直了身体,看着他温柔笑颜,居然觉得不敢直视,半垂下眼帘,避开他探究的视线,笑着打哈哈:“突然想起你的个展要结束了,想再过来看看。”

    白皓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而已。林朝澍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只想赶紧离开,之前在山上聚集起来的勇气忽然就没有了踪迹。“你来这儿是有事儿吧?那…我就先走了。”她边说边往外走,却在经过白皓身边儿的时候,被他拉住了手腕。白皓还是不说话,顺着她的手腕,慢慢地往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林朝澍不明白他的意思,侧头怔怔地看着他。白皓转过身来,牵牢了她的手,领着她往旁边的一道回廊走去,进了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

    “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白皓坐在她的面前,双眼直视着她。

    林朝澍看着他似有些了然的眼神,更觉得心里发虚,勉强地笑着说:“哪儿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啊?”

    白皓嘴角弯起,摇了摇手指头:“不要以为我就只有一一一个内应。其实,我和外婆也是一见倾心再见如故的。”

    林朝澍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狼狈地站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要走。

    “唉…傻丫头,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白皓叹息着她的倔强,“你今天会来我这里,是不是说,你心里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

    林朝澍浑身一僵。她的确有一个很自私的想法,这个想法就像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旦从心里发芽,明知道不能有,却没有办法放弃,任由两个声音在新低不断地拔河。她觉得自己很矫情,明明应该立即离开,却受不了心里欲望的诱惑,卑劣地想等着白皓自己说出口,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她凭着陡升的一股子勇气,突地转过身来,对白皓说:“是,如果我要找一个人来帮我,你肯定是最好的人选。我们认识的时间足够久,你和一一的感情足够好,这样的关系很有说服力。我今天也想了很久,只要能把一一保住,有什么是我不愿意做的?可是,我再看那些照片,越看越觉得自己自私、面目可憎…白皓,你这样儿的人,这样儿的情,值得最好的人。”说到最后,她已经红了眼眶,语带哽咽。

    白皓拉住她的手,反复地摩挲,抚过她掌间的纹路,轻轻地,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说:“你怎么就知道我只是牺牲,而不是心甘情愿飞蛾扑火呢?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被我感动?再说了,谁说你在我心里不是最好的人?说不定,到最后,我求仁得仁,那,也未可知啊。”

    第49章此情无计可消除

    “我只希望,在有生的岁月里,爱一个人,被她爱。”——关意晟

    “首先,我必须说我非常抱歉,也很遗憾。你的确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女人,我也认真地努力过,只能说我对你公事上的欣赏远多过私人的感觉。希望以后,我们还能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我百分之百保证你在华越能够得到最好的职业发展机会。当然,如果你对未来有其他的计划,我也尊重你的个人选择。”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关意晟面对方琼,这段话说得得体而诚恳。

    然而,对方琼来说,坐在自己老板的办公室里听到这段冠冕堂皇的挑不出一点儿错处,也听不到任何个人情绪的话,有一种面试后被hr拒绝的荒谬之感。他们两个人,从最初的相识开始,到后来的各种交往、接触,都没有谁正面讨论过各自的关系定位,她以为这代表着心知肚明,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即便是热情如她主动如她,依然希望王子终有一天能够笃定地走到自己面前。那一晚试探的失败,的确给了方琼不小的挫败感,但是,向来自信骄傲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关意晟会这么快,用这么直接,且不容拒绝的态度单方面给这段暧昧关系划上了句点。

    实在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方琼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让大脑再次运转起来。她低垂下眼,眼泪簌簌地就滴落在白色的长裤上,留下一圈圈大朵的涟漪。关意晟抽了两张纸巾递到她面前,她愣了一下,接过来,印去了脸上的泪痕,偷偷看了一眼纸巾,发现没有黑色的痕迹,才稍微放下了心。她抬起泪痕阑干的脸,仍有泪光闪闪在眼眶,努力用自然的语调说:“这种事情,谈不上抱歉。我明白的。”说着,突然带着泪又笑了起来:“说实话,开始看你的脸色,我还以为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你要炒掉我呢。幸好!虽然我进华越的初衷不纯粹,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平台,谢谢你愿意让我继续留下。”

    关意晟挑挑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女人,内心着实有些吃惊。她的这段话是否出自真心还尚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她对自己情绪的控制,以及迅速的临场反应,都让关意晟刮目相看。

    方琼站了起来,脸上是得体合宜的尴尬笑容:“我想,我还是需要一点儿时间平静一下。这件事情,我会自己跟家里解释。冯姨那边…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告诉我。”

    关意晟也跟着起身,送她到办公室门口,帮她开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一个人静静地站了很久。

    这几天关孟河在家静养,关意晟每天都会去老宅一趟,有时候有应酬,很晚了,也会打个电话给管家问问情况。大多数时候,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只是相对枯坐一阵而已,偶尔也会言不及义地聊起一些时事新闻。这天,两人正在客厅默默地看着电视新闻。冯月华参加完一个酒会回来,衣袂带风地经过二人,略略停了步,让关意晟到三楼她的书房去等她,便踏着优雅的步伐上楼去了。

    关意晟看了眼父亲,慢慢站起身来向楼上书房走去,对方只是盯着电视,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儿知觉也没有的样子。

    冯月华换了家居服过来,见关意晟正站在书柜前看着什么。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把手中拿着的漫画书又塞了回去。冯月华知道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这本书在关意群走了之后,她已经翻过无数遍。关意晟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漂洋过海地给关意群寄来一叠一叠的书,其中就有这套讲述超级英雄拯救地球的漫画。关意群出事之前,正好看到这一册。小儿子其他的书和杂物,冯月华都打包埋进了地下室的角落里,独独留了这一本漫画放在自己的书架上。

    两个人大概是都想到了那个早逝的阳光少年,一时没有人开口说话,房间里静得毫无人气,只听到窗外树枝的簌簌声。

    冯月华先醒过来,指了指造型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椅子,说:“坐吧,有话跟你说。”

    关意晟依言坐下,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一杯红酒,品了一口,却觉得舌头都是木的,完全喝不出滋味来。冯月华放下酒杯,淡淡地看了一眼关意晟,说:“我重新考虑过林一一的事情。我觉得林朝澍并不适合你,也不适合继续抚养林一一。”

    “为什么?”关意晟不自觉地捏紧了细长的杯脚,“您之前不是说不会插手我和她的事情吗?”

    “我询问过她家里长辈的意见,他们也觉得让我们来抚养林一一,对你,对孩子,对她妈妈,都好。”

    “您能告诉我原因吗?”

    “既然之前你们都已经断了往来,证明你也觉得你们两个人不合适。我当时也不过是想着一一,才说了那样的话。”

    “妈妈,我想您很明白,要不要和她在一起,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我有全权处理的自由。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要重新考虑?”

    冯月华侧头看了儿子一眼,见他眉头微蹙,承自自己的方形杏眼正认真地看着自己。她不想搪塞过去,她眼中的关意晟已经是个足够坚强的男人,故而也说得坦率:“我想,你爸可能没有跟你说过。当初,林朝澍是拿了钱才离开你的。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花费心神,当然也不适合继续抚养林一一。”

    “喀嚓”一声微响,关意晟手里的酒杯应声而断,杯中剩下的酒连着断成两截的酒杯落在他脚底的白色长毛地毡上,除了溅出的一团红渍,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是我爸告诉你的?”

    冯月华看了一眼地上的酒杯,她没料想到关意晟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不过,情绪反应总是会过去的,脑子不够清醒的人,怎么能够领着华越一步步走到现在?她语气里带着劝诫的意味:“你可以去求证,也可以去查。查过了,确实了,接下来,这件事儿该怎么处理,你应该知道。”

    关意晟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他心里烧着一团火,却是冷的,冷得他从身体的最深处开始战栗。这么多年,尽管不认同关孟河的某些观点和做法,但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觉得悲凉、耻辱与愤慨。那个男人啊…居然是他的父亲!

    “很晚了,您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关意晟不知道自己如果不马上离开,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步伐,不让它们泄露了此刻他心底的躁动与狂暴,不曾想到,关孟河还在客厅,刚刚放下电话,y沉着脸迎上了自己的视线。关意晟连最基本的礼貌都已经做不到,只当没有见到这个人,径直往门口走去。

    “站住!”关孟河一声暴喝,连三楼上的冯月华都被惊动,推门出来,从楼上往下看。

    关意晟猛地收住去势,旋身过来,讽刺地回应道:“您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别说入常了,能不能撑到退休的年纪都难说。”

    关孟河脸色发白,忍了一口气,喘着粗气问他和方琼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方卫国会打电话来兴师问罪。

    “我想要怎么做,您不清楚吗?需要我在这里再详细解释给您听吗?”关意晟明明是笑着说的,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冷冰冰的。

    “你做了什么?老方说了什么?”见到父子二人对峙场面的冯月华,前一句话是问儿子的,后一句则是向着关孟河说的。

    “妈,我和方琼已经谈过了,私人关系没可能,但她会继续留在华越工作。上次我已经说过,方家那边的问题,我会解决。”他看了看母亲,目光又如冰刀般刮过关孟河的脸上,带着一锤定音的气势坚决说道,“我一定会和林朝澍结婚。你们可以不认同,但请不要再做出让我为难的事情。”语毕,留下怔忪的冯月华和已经颓然坐在沙发上的关孟河,他决绝的转身而去。

    关意晟匆匆走在前院的花园小径上,又忽然停住,回身看这座中西合璧风格的老宅子,多数的窗口都黑着,优雅、静谧,然而在他眼中,却像是一个监狱,一处坟墓,在夜色中,又仿佛怪兽,张大了嘴想要吞噬一切。他眯起了眼,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几处窗户里亮起了灯,宅子里突然人声喧哗起来,管家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冲着他大喊:“关先生,老先生犯病了,您赶紧来看看啊!”闻言,关意晟脸色一变,无暇多想,箭步流星地冲回老宅里,见到关孟河痛苦地躺在地上,脸色雪白如纸,满头大汗。冯月华在一旁大惊失色,束手无策。关意晟赶紧给关孟河的私人医生打电话,简单描述了症状。很快地,救护车呼啸而来。

    到了医院,关孟河被直接推到了病区。私人医生已经等在门外,跟着一群专家一起进去会诊。没过多久,他便与另一位主刀医生一起出来,向关意晟详细解释了关孟河的身体状况和即将进行的治疗方案。关意晟拿着医生递过来的一份近年来关孟河身体情况的报告,压下心里的不安,认真地从头看到尾,才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随后赶到的冯月华素着一张脸,细细问过了各种情况和安排,这才松了口气。关意晟把母亲送到休息室里等候,自己却因为内心里太,太芜杂,只能憋着一口气,在手术室外漫无目的地踱步。

    突然,电梯方向一阵的喧哗,病床滑轮在地板上快速滑动的声响裹着人声往手术室这个方向滚来。关意晟退到一旁,让出路来,不经意瞥见床上血迹斑斑,医生迅速地交代着身旁的护士,很快就消失在手术区的门里。关意晟看着后面跟过来的家属,他们都紧紧盯着前方,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着的这个人。其中有个年轻男人率先回过神来,转头看见了关意晟,先是一惊,迟疑着问道:“关总,您怎么…”关意晟显然注意力并不在他的身上,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眼神越过他,落在后面的赶过来的一对男女身上

    “哥!究竟怎么回事儿?外公怎么样了?”林朝澍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着高礼秋,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你先别急,刚刚送进去。”高礼秋拍拍她,又嘱咐她身旁的男子道:“白皓,你先带小雨去休息一会儿,等会儿有消息了,我会通知大家的。”

    白皓上前一步,揽着林朝澍的肩往旁边走,拥着她坐下。林朝澍微低着头,身体颤抖,没有眼泪,神色却远比流泪更凄怆。白皓拍了拍她的头,在她额前安抚的轻轻吻了一口,复又搂紧了她,轻声安慰道:“不会有事儿的,你不要先吓自己。”

    关意晟站得很近,近到能看清楚林朝澍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全身放松地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不抗拒,不设防;她的指尖紧紧拽着男人身侧的衣服,这是掩饰不了的依赖与信任;男人亲她额头的时候,她神色如常,仿佛这个动作早已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的心突然一阵尖锐地疼痛,这疼痛突如其来,让他根本无法掩饰。他强迫自己转头不看,却在高礼秋的眼里见到了然与可疑的同情。

    第50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生活是一把锋利的武士刀,它插入腹腔,一个旋转,便爽快的分割了存在和虚无。”——林朝澍

    “诶,小晟?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家里谁…”赵如平一声惊呼,走过来殷勤地询问。其他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关意晟的身上,就连林朝澍都迟疑着,带着不敢相信的眼神,下意识地轻轻挣开白皓环住的手,扭头看过来。

    关意晟向着赵如平嘴角轻扯了一下,随即又绷紧,低声回应:“赵阿姨,我父亲身体有些不太舒服。您呢?刚才进去的是…?”

    赵如平了然地点点头,知道他话里诸多保留,并不在意,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哀哀叹气:“那是我们家老爷子,开会回来路上发生了车祸…”

    突然手术区的门开了,一个医生匆匆地直接走向高礼秋:“高教授情况很不乐观。外伤并不严重,但是碰撞导致了严重的颅内出血,现在必须要开颅。这一张是病危通知单,这一张是手术同意书。”赵如平一听,缓缓地往下滑坐在了椅子上,再也无心与人说话。高礼秋匆匆扫了一眼医生递过来的单,干脆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高明仍在赶来的路上,现场就只有他足够镇定。

    医生接过签好字的两张单,扫了一圈在场的人,凑近高礼秋,小声说:“高教授年纪太大,又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出血实在很严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高礼秋点点头,明白了医生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拿出电话,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医生的话像是一阵一阵的音波,穿透层层结界,撞在林朝澍的耳膜上,锵然作响,把她从慌乱和逃避中敲醒。她定了定神,转过头看着一脸担心的白皓,轻声劝阻:“你先回去吧,明天还要赶早机。我很好,你放心。有什么事情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白皓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撞上关意晟的视线,毫不躲避地直视,两人视线相交,心思各异。白皓先收回眼光,冲林朝澍摇摇头:“没关系,等会儿让秘书去我家取行李,早上我直接从这里去机场。别!不许反对!反正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正好能睡过去。”

    林朝澍见他这么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只能无言。她心里本就纷乱,担心着手术室里的高弘毅,眼角的余光能见到关意晟直挺挺地站在墙边,像座雕塑,无声无息。即便如此,他的存在感依然强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笼罩在他的目光之中,让她面对白皓时觉得分外的别扭,连他的身体稍微靠近一些都忍不住后退闪躲。

    这夜并不安静。高弘毅出事的消息不胫而走,来关切情况的人来了好几拨,赵如平和高礼秋出面接待,车轱辘话反复说。林朝澍一径呆坐,来了人,连眼皮都不掀。她其实耐不住熬夜,早就困顿不堪,闭上眼却又睡不着,脑中闪过各种画面各种声音。白皓体贴地买了些热饮回来给众人,就连关意晟都分到了一杯热烫的咖啡。他盯着递到自己眼前的那杯咖啡许久,才伸出手接过,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低声道谢。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高明终于赶到医院,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纷沓的脚步声打破了等候区肃杀一片的气氛。赵如平一见丈夫,眼泪马上就落了下来,站起身来,只顾着擦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明看也不看她,只沉声问高礼秋关于高弘毅的情况,两父子边说边往外走,随行人员也跟在身侧,脸色全都凝重起来。这时,一个小护士冲了出来,急急忙忙地把人都叫过去,解释了现在医院缺血的情况,正等着血库调血。林朝澍忙冲了过去,问道:“不能献血吗?我是o型的。”护士问清楚她的身份,向她简单地解释了直系亲属不能献血,又匆匆回去手术室了。

    快近六点的时候,白皓跟林朝澍耳语了几句,就静静地离开了。林朝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四周的风开始肆无忌惮地往身体里灌。一夜未睡,到了此时她的精神极度地恍惚,这一整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无法脱身的噩梦,时间和空间都被扭曲,常常在某一刻好似与过去的时空重叠,让她的冷汗湿了又干。早上出门时,外公仍是笑眯眯地跟她和一一道了别。晚上,她和白皓吃饭时接到了赵如平的电话,然后事情就像是一列脱轨的列车,凶猛地,不受控制地,朝着未知的方向奔去。手术室里传出来的,全都是坏消息,他们坐在这里,无非就是等最后的奇迹,或是最后的结束。她慢慢转回头,看向手术区大门的方向,却在中途被关意晟的眼光拦截。他一个人独坐一隅,浑身是孤冷的气息,一脸掩不住的疲惫,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不出光亮来,像一口幽深的井。

    林朝澍与他遥遥相望,像是失足跌入了那深井,直直下坠。她突然想起,他也在这里守着,意味着那个男人不止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同样地躺在手术台上。还来不及多想,突然手术区的自动门向两边滑开,几个身着手术服的医生步伐疲惫地走了出来。高明父子慢慢站起来,见走在最前方的医生神色沉重地摇摇头,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两人还是全都呆立在那儿。赵如平急匆匆从休息室里赶过来,见着这样的阵仗,眼眶一红,反倒哭不出声音来。林朝澍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地站起来,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起来,接着头一重,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都被猛地抽掉,整个人无法自控地往地上滑下去。她被困在一团黑暗中,明明听到有人快步跑来,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她甚至清醒地知道那是谁的声音谁的臂弯,却完全无法从黑暗中挣脱。

    关意晟全然不理会高明发黑的脸色,打横抱起林朝澍跟着护士就去了病房。高明瞪着他的后脑勺,却因为要处理高弘毅的后事无法走开,只能示意赵如平跟过去。

    医生检查之后,初步判断是血糖过低,先冲了一杯葡萄糖水喂她喝下,人才慢慢苏醒过来。医生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嘱咐她一定要注意饮食作息,不能为了减肥连命都不要了。林朝澍愕然不能言,关意晟则是神色复杂,站在一旁一声不吭。赵如平本以为这二人间早已经没了关系,方琼会嫁入关家这已经不是新闻,但是,看看现在这情形,她倒不那么确定了。见林朝澍挣扎着要起来,她忙伸手按住她,劝道:“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外公的事情有我们呢。这个时候如果你又病了,这不是让你外婆更伤心,让我们大家更着急上火吗?”

    林朝澍这才勉强地躺下,让护士给她扎针,挂上一袋葡萄糖。不过几分钟,她神智便迷糊起来,在一片心伤中沉沉睡去。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浓重的暮色,阳光粘稠成一团,挤进了窗棂,跌落在地上。病房内只剩下关意晟一人,坐在椅子上,偏头望着窗外,神色苍茫,正是入神的样子。

    “几点了?”林朝澍的嗓子冒着烟,声音干涩,她看看天色,不能确定是清晨还是薄暮。

    关意晟回过神来,转头见她醒了,忙起身过来端了一杯水给她,低声说:“差不多下午六点了。你舅舅他们在忙高老的后事,等会儿我送你回家吧。”关意晟仔细查看着她的脸色,生怕又勾起了她的难过。

    的确,关意晟的这句话,让被林朝澍暂时遗忘在昏睡里的现实突然地砸在了地上,就像一座灰色的城市凭空出现,从无到有,排山倒海。林朝澍本来正起身要下床,蓦然没了动作,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或是某个时空之中。

    说得直白残酷一点儿,如果去年高弘毅第一次犯病时就去了,整件事对林朝澍的冲击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大。对那时的林朝澍来说,高弘毅是一个严肃、倔强、冷漠的老人,是清高、自傲的大学者,却并不是她心中可以爱可以敬可以依赖的外祖父。若是那样,感慨或许会比伤心更多。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老人颤巍巍的手曾带着不能言语的歉意紧紧地握住过她,带笑的眼睛毫不遮掩地展示着因她而起的愉悦,他给了她和一一虽迟不晚的无条件的接纳与宠爱。而林朝澍,她曾为老人擦过脸,帮他一遍一遍地做复健,看着他从口不能言到一切渐渐如平常…在这短短的不到一年时光里,高弘毅和林朝澍,都努力地从零开始,重新学着做一对普通的祖孙。林朝澍渐渐地敞开了心胸,尝试接纳这个被爱的自己,接纳爱自己的亲人。突然,她甚至开始愿意再去相信一些东西,愿意和这个世界和平地相处,命运却又一次残忍地斩断了她和这个世界的情感脐带。突然间,一切曾经发生过的存在被瞬间抹平,她又被扔回,一切归零。

    人生太过漫长。林朝澍一直是这么觉得。痛苦不断地换了面孔循环往复。她甚至想过,如果没有林一一,她会不会放任自己的生命,让它随意地流淌,让它随意地干涸?

    然而,高弘毅的猝然离世,却让她朦胧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改变过去;只要活着,就能够再一次的爱与被爱。然而,他去了,她还来不及说的话,他听不见了,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出的爱,她再也不能有了。这么多年,自己四处飘零独自悲苦,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自己会不会少一些遗憾?本以为自己是早已看透这个人生,参透这人世一遭,到今天却发觉原来只是逃避而已。

    悔恨,一点点地,往心头堆积,压得林朝澍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眨回眼泪,抬头突兀地问道:“他怎么样?”

    关意晟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淡漠地答道:“早上八点多手术就结束了,冠状动脉搭桥,很成功,应该很快就能出院。”

    林朝澍点点头。曾经,她多恨啊…恨到自己吃不下,睡不着。然而,仇恨并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在生死面前,多少爱恨情仇,通通都渺小得不值一提。林一一的生,治愈了她的恨,高弘毅的死,却是点破了她的执。

    彼时,她不懂得。不懂得林立夏的残忍,不懂得亲人的冷漠,不懂得关孟河的冷血,也不懂得关意晟的疯狂。现在,她已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