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顾和哥儿说话,没瞧见鸳鸯姑娘,真是老糊涂了。我听说你是跟老太太来的,怎么老太太到了这里,你没有赶上?倒是我焦大那年也是痰喘老病,可巧比老太太先来了两天,国公爷念我从前出兵喝马溺的功劳,留在府里吃口闲饭。那天就叫我来接老太太的。”鸳鸯道:“我们正要问路往府里去。焦大爷,你就领哥儿和我们去吧。”于是焦大引宝玉诸人走过了几条街,先至宁国府门前。
那大门石狮宛如东府形式,门上也有许多值班的人。又转过弯来,另一大门才是荣国府。门上那些人有见过宝玉的,都上前请安。焦大道:“你们领哥儿上去吧。我回东府去,还有事呢。”
宝玉随着小厮们,从西角门进去。见那座府第与京城荣国府同一结构,仿佛回到家里似的。走进垂花门,过了穿堂,也是一座大理石的屏风。由屏风后转过厅房,便是贾母住的正院。两边穿山游廊也挂着各色雀鸟,廊沿上几个丫头见他们来了,忙即打起帘子回道:“太太,哥儿来了。”
宝玉心中诧异,如何称呼太太呢?原来这里都是贾代善用的旧人。只见贾母从里屋扶着丫头,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宝玉叫了一声:“老太太。”刚拜下去,早被贾母一把楼住,哭个不休。宝玉跪着也哭了,众人劝了好一会儿方住。贾母扶着宝玉道:“玉儿,你祖爷爷、爷爷还指望着你顶门立户呢,你怎么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半辈子的心可不白用了吗?”
宝玉刚站起,忙又跪下道:“老太太只当白疼了宝玉了。我这回来也是要见见祖爷爷、爷爷,当面领罪的。若说家里的事,老太太只管放心,都有兰儿呢。他早晚是要大发达的。”贾母道:“宝玉,你起来吧,我总不信你这相貌哪一点象缺寿的?”宝玉道:“老太太闹拧了,宝玉并没有死,往后也永远不会死的。”便将如何出家,如何修道成仙,以至玉旨赐婚,详述了一遍。
贾母听了叹道:“我本心是把林丫头配你的。凤丫头她们都说她太单薄,不象有福寿的,这一岔倒叫你吃尽了苦。这不是疼你,反倒害你了。你这孩子也傻,往往任什么稀罕东西,只要你喜欢没有不给你的,你一心要林妹妹,为什么不早说?早说了,哪会有这种事呢?”说着又泪流不止。鸳鸯道:“宝二爷修成了,又是玉帝主婚,这都是大喜的事,老太太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倒伤心呢?”
众人也帮着劝慰,贾母才渐有喜色。又道:“这可单苦了宝丫头了。我来的时候听说她有了喜信,不知后来怎么样?”鸳鸯道:“宝姑娘添了哥儿,也两三岁了。那回林姑娘回去看她,后来又把她接到太虚幻境,和二爷跟我们都见面的。”贾母道:“这么说她们都很好的了,怎么叫做太虚幻境,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呢?”
鸳鸯将太虚幻境的情况约略说了,贾母笑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我在这里可憋闷够了。当了多年的老祖宗,又要从新当起小媳妇。哪里想得到呢?”鸳鸯、晴雯见贾母收泪开颜,方才一同拜见。鸳鸯道:“我是跟老太太来的,哪想道今天才得见面。”贾母道:“我也听见这句话,总没见你来到,想是许是被他们救了回去,哪知道你半路上又绕到别处去呢?”又把晴雯仔细打量了一番,说着:“你不是被太太撵了吗?”
晴雯听了,顿时珠泪纷落道:“太太撵我,我也不敢怨。只恨那班人挑三窝四弄出来的。那时候我正病着,也没得给老太太磕头。前儿听说二爷要来见老太太,是我求着带来的。”贾母道:“不是我说你太太,她心地比大太太明白得多,可是耳朵也太软,搁不住人家的挑拨,几句话就把火点着了。”又吩咐身边丫鬟道:“你出去传话小厮们,得空就回老爷,说家里宝玉来了。”
那丁鬟去了好一会儿,才见贾代善穿着家常便服踱了进来。贾母道:“宝玉见见你爷爷。”宝玉上前拜见。偷眼看代善方脸疏须,两目有威,却有一种蔼然可亲的神气,不似贾政一味方严。当下见宝玉英英露爽,也自欢喜,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当日你祖爷爷期望你往功名上奔去,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一路的人。就说你大爷、你父亲,他们哪里能作官呢?无非靠着祖上的余荫,上头的恩典,勉强对付着作去罢了。如今你能别有成就,也就不枉做了一辈的人。且喜后起有人,家运可望重振,我们也无须顾虑。”
宝玉又回明此番玉旨赐婚,不及请命,自己引罪。代善道:“这也是古圣人虞舜行过的。况且因果前定,也由不得你。只是一件,你自己虽算称意了,要知道神仙不是自了汉,仍旧要多积外功的。你看吕祖华陀,始终替民间扶危拯困。徐庶成仙了多少年代,至今还现迹人间,替当今出力,那才是神仙中可师可法的呢。”宝玉答应几声”是“。代善又带他上去拜见贾源夫妇。贾源脸庞也与代善仿佛,却生得燕颔猿肩,非常雄伟。他虽然没见过宝玉,早知其聪明灵慧,可望继业,所以重托警幻,引其入正。如今宝玉修持至遭,上证天仙,在冥界也是很光荣的,自不忍再有责备,只细问宝玉修道的经历。
宝玉从头说起,说到空山暮行,不畏蛇虎。贾源听得大笑道:“你这豁得出去,心里头还是自恃,道力究竟算不得。我从前佐先皇帝南征北讨,拼命立功,那才是豁得出去呢。记得有一回被困在大窝集里,手下只剩几百残兵,粮械援军都接济不上,死守有大半年之久。眼看就要饿死,坚不肯退,恰好兵士们创出多年陈粮,大家又活了。又有一天,箭都完了,眼看要束手被擒,想不到对面射过来许多箭,都射在树上,正好供我们应战。那时候真不想活命,居然支持到援兵来了。打了几个胜仗,这才有了活路。比你那蛇虎如何呢?”宝玉听了甚为惊叹。代善又道:“你们子孙只知道安富尊荣,衣租食税,哪知道我两个弟兄赤手创业,是拼着性命换得来的。”
宝玉见小厮们在那里磨剑,问道:“祖爷爷磨他做什么用?”贾源道:“这剑都锈了,目下劫运将临,也许上头命我带领神兵到下界去平乱,不能不预备着。”宝主拿起那剑细看了,都是神锋淬利,不由得拂拭一番。贾源问知他会使,便命在庭前试舞。宝玉使出大荒山和湘莲比剑的本领,舞得神出鬼没,贾源大喜道:“到底咱们家后辈,总是将种。这不象文举人,倒比那些武进士还强呢!”国公夫人也深爱这重孙子,起先怕宝玉伤着,再三拦阻。见他舞得甚好,自己倒笑了。
歇了一会儿,代善又带宝玉坐车至东府,拜见了贾演、贾代化。代化笑道:“二老爷成天只爱养静,如今哥儿来到这里,只怕静不成了。”又问宝玉京营的情形。宝玉就所知的大概说了。代化叹道:“我从前管京营那些兵丁,没有一天不操练的。想不到变得如此颓惰,把拉弓的手都提了鸟笼子。将来整顿可费事了。”
贾演向来期待宝玉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你来得真巧,再迟见时我还要出远门,就见不着了。”宝玉忙问:“何事远出?”贾演道:“不久南阳有事,我要暗中帮着你珍大哥去平贼立功,他的本领有限,只可我拼着辛苦一趟。若是有你在家里,这番事业都是你的,我就省心了。”贾敬也在那里,见宝玉修成散仙,想起自己枉道伤生,不免内疚。
代化又带着宝玉至会芳园闲逛一回,方放他跟代善回去。宝玉在车中暗想:“若象祖爷爷、爷爷这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怎么我老子一见了我,就象有了气恼似的,登时就变了脸呢?”正胡想着,车马已到西府。代善下了车,命人领宝玉至贾母处。自己却往书房里去了。
这里贾母正和鸳鸯、晴雯说话,见宝玉回来,便道:“宝玉你饿了吧。喜欢吃什么?叫大厨房做去。”宝玉笑道:“老太太不用为我操心,我自从到大荒山,就断了烟火了。”贾母道:“你一向在家里,丫头婆子们服服待惯了的。到了那荒山野地,亏你怎么过的,也混了好几年呢?”宝玉道:“到了那个地方也说不的了,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干去。我看老太太到这里,离开了凤姐姐、鸳鸯姐姐也不大方便吧?”
贾母道:“还提你凤姐姐呢!怪可怜的。那年什么张金哥、张银哥的在阎王那里告她,生生的把她从太虚幻境半路上截了来。那些刀山啦、剑树啦都摆在那里,立迫着要她供,她还敢不供吗。眼看就要定罪了,我求着你祖爷爷到阎王那里去说个人情,好容易答应了,偏又紧赶着有许多状子都告她。阎王问过几堂,要想用刑也不敢用。按阴律本应下泥鳅地狱,还算看着咱们府里的面子,从轻下了冰山地狱。无冬无夏,都是三九天那么冷,还只许穿单衣服。她那样娇滴滴的身子,在家里总是七病八痛的,如何受得起这个罪过呢?”
宝玉道:“我这回来就想请老太爷、老太太的示下,有什么法子把凤姐姐救出来?今儿听老太太这么说,敢则祖爷爷早已说过人情,还肯说第二回吗?”贾母道:“等一会儿你和你爷爷商量吧。我算计着凤丫头的罪限,也快满了,不比那赵姨娘的罪孽太重,没法子救她。”宝玉忙问:“赵姨娘怎么样了?”贾母道:“她和马道婆,听说都在泥鳅地狱里,那不是自作自受吗!”宝玉道:“还有那妙玉,如今在哪里呢?”贾母道:“她住在雨花庵,离这里不远。那回从地狱出来,还来过一次。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宝玉道:“妙玉是个方外人,可有什么罪过?”
贾母道:“我也不大明白,听说为她暴殄天物,又持佛叛佛,罪名加重的。”鸳鸯道:“老太太这里房子怎么就和家里一模一样呢?当时必是抄来的样子吧。”贾母道:“我初来的时候也很纳闷的,后来听他们说起,才知道老国公爷过去那年,照家里的样子糊着烧化的,连家具陈设也一样不错,只单短了大观园。因为那是后盖的。”宝玉道:“怪不得我那年梦见警幻仙姑,她说从宁府走过,遇见了荣宁二公。我那时心里疑惑,咱们东府里哪有荣宁二公呢?原来指的是这里。”贾母道:“等一会儿,我就要上去陪老太太们斗牌。鸳鸯,你替宝玉把床帐收拾了,安置在碧纱厨里,还叫晴雯在那里替他做伴吧。”原来那上房是五间两屋,代善住在东间,那后房有姨娘们住着。贾母只在西间,刚好后房空着,给宝玉暂住。
到了晚上,宝玉看到那卧房布置宛似小时情景,只袭人换了晴雯。又想起黛玉从前同住在碧纱橱房,两小无猜,一时恼了,一时好了,有多少情致。如今新婚初别,这滋味却也难受。
次日起来,见了代善便禀商凤姐之事。代善道:“凤媳妇的罪名本就不轻,这已经是从宽的了。你祖爷爷向来谨小慎微,上次去说人情就很不容易,哪里还肯去说!我看那阎王也是势利的,他对着那班天仙,比外官见了京朝大官还要恭顺。你总算上天有名的,得空去拜他一趟,姑且碰碰,也许比我们说话还灵呢。”宝玉又请示名贴如何写法。代善道:“你不把真人头衔抬出来,怎么能唬动他呢?”
宝玉领会,代善又吩咐下去,将舆马执事借与宝玉,即日便往地府投谒那文妙真人,名帖投进,里面一声道:“请“。立时鼓乐开门,轿子如飞的抬了进去。
将近大堂,只见一人抱着案牍,面貌酷似秦钟,连忙吩咐止轿。秦钟也瞧见宝玉,忙走至轿前,叫宝二叔。宝玉问知他在这里充个吏书,此是不便款叙,只约他日内到荣府晤谈。一面下轿进衙门役引宝玉至客厅,那阎王已在帘前拱侯,也是个白面书生,那些狰狩面具原是坐堂问事临时戴的。宾主分庭见礼,入厅坐定。阎王连称:“真人备致仰慕。”宝玉只得周旋几句。阎王又道:“真人是玉旨赐婚,天眷优程,如何得光临下土呢?”宝玉道:“云水闲踪,适因省视祖庭,偶然到此,特来瞻谒。”阎王又赞叹宝玉的孝思,说道:“公府在此,自必尽力照获,勿劳挂念。”
宝玉致谢一番,又道:“还有下怀,冒昧干渎。只因家嫂王熙凤沉沦地狱,罪限将满,如可设法省释,实出大德。”阎王道:“目下恰有个机会。昨日天庭诏下,因下界人心险恶,罪案重重,地狱中空纳不尽。命我们覆勘轻罪,酌量减释。令嫂事或可比援,容为设法。”宝玉大喜,重致感谢。又说起妙玉罪满出狱,尚泄幽途,求他送回太虚幻境归册。这是一纸公文,顺水推舟之事,焉有不允?当下也答应了。直送宝玉至大堂前,登舆而别。
宝玉回来,晴雯替换了衣服,便上前回明了贾代善、贾母,大家莫不欢喜。代善笑道:“情面大小,幽明一般,你此后又长些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