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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两天,阎王摆着执事,打道来荣国府回拜宝玉。正值宝玉在东府里,家人们照例挡驾。一时,宝玉从东府回来,至贾母处,贾母正和妙玉坐谈。妙玉说起奉到公文,就要往太虚归册,深致感谢。刚好宝玉走进来,妙玉见了不免抱愧。那两朵红云,比上回下棋遇见时更为明显,又露出一片感谢之诚,口中却说不出。宝玉只和平时一样,说道:“妙师父此去太虚,随时闻教,足祛尘鄙了。”妙玉要想回答一句,不知说什么是好,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赶上地府打发人来通知贾府去接凤姐,贾母忙吩咐预备轿马。妙玉便趁此兴辞而去。

    大家听说凤姐放回,都喜出意外。只晴雯嘴快,说道:“琏二奶奶向来要面子的,此番回来见了我们,看她如何夸口?”宝玉忙用眼色拦她,鸳鸯道:“凤奶奶当了多少年的家,赔尽心力,把老太太、太太哄好了,背地里弄得人人痛骂。我替她想也很不值得,如今又受了地狱的苦,那些活不要再提了。”贾母盼望许久,未见凤姐来到,放心不下,又打发第二批人去打听。正在吩咐,只听廊外丫头们回道:“琏二奶奶来了。”随后就听见凤姐语声道:“这不是到了家里吗?我头一次来,可没有一处不眼熟的。”

    一进屋,瞧见贾母,忙拜下去,含泪道:“我想不到还见得着老祖宗。”贾母也含泪搂住她道:“凤丫头,你可吃苦了。”凤姐道:“老祖宗一向疼我,叫我有什么脸再见你老人家呢?家里头当了几年家,闹到那么天翻地覆,我想死了就完了。哪知道人家还不饶我呢?苦也吃够了,脸也丢尽了。一辈子要强也算栽到地上没法了,谁叫老祖宗错疼了我,只可当个癞猫、癞狗的养活着,我给你老人家当个粗使丫头吧。”一面哭着一面说着。

    贾母听她说得可怜,也哭了。鸳鸯劝道:“二奶奶好容易回来了,这不是大喜吗,别招老太大伤心了。”凤姐连忙将泪擦干,这才和大家见礼,又给宝玉道谢。宝玉笑道:“你不要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凤姐诧异道:“谁替我托你哪?”鸳鸯便将黛玉的话说了一遍。凤姐道:“提起林妹妹来,我更对不起她。你们的事若有用着我的地方,就是下刀子,我也拼了去。”鸳鸯道:“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还用你去张罗吗?”

    凤姐听了,更觉不好意思。见晴雯站在那里,便搭拉着向她说道:“晴雯姐姐,那回你太抱屈了。都是大太太闹的,我也插不上嘴去。后来宝二爷心心意意只忘不了你,我还把柳五儿拨了去,说是要想着晴雯,只看着五儿吧。”晴雯冷笑道:“多谢二奶奶,我算得什么,哪里跟得上袭人一角儿呢?”

    此时凤姐正在左右受窘,只听贾母对鸳鸯道:“你同着二奶奶到后房,招呼她擦擦脸,换换衣服去吧。我还要带她上去见见祖老太太呢。”便同鸳鸯去了。一时妆罢出来,依然粉香脂艳,仿佛另换了一个人似的。贾母笑道:“你们看凤丫头,经过这般困苦,并没改了样儿,可见也是有根基的。”鸳鸯要哄贾母喜欢,也跟着说道:“什么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这也算不得什么。也许将来还有后福呢!”

    贾母带凤姐到上屋见了贾源夫妇。贾源明知家事败坏,由她而起,却不便明说,只说道:“你这几年的苦处也受够了,藉此得些经验,做个儆戒,未必不是好处。”凤姐虽然文理不深,却也听懂了,自觉羞愧。倒是国公夫人见她受尽苦处,不免慰问几句。贾母怕凤姐脸上挂不住,见贾源夫妇无话,便即带她下来。又忙着替凤姐布置屋子,安排床帐。鸳鸯道:“琏二奶奶早晚要到我们那里归册子去,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我替她收拾吧,老太太就别管了。”

    凤姐见贾母仍然疼她,心里也放松了一半。她在地狱的时候,一心指望着限满释放,倒也别无牵念。如今到了这里,心是安了,却不免思前想后。想到在家时有平儿、丰儿等贴身服侍,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妇们随事奉承,事权在手,何等显赫。此时只剩得伶仃一身,生前许多积蓄,重重损失,剩下的也带不来了。又牵挂着巧姐儿,不知何人照管?平儿虽是自己心腹,到了今日也难免她不会变心。家里的混帐哥哥还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心中千头万绪,摆布不开,背地里也流了不少眼泪。一到贾母面前,还得打起精神装欢佯笑,见了祖老太太,更不免心怀鬼服,只象避猫鼠儿似的,也很可怜的。

    那宝玉此次来至酆都,本想住个三五天就回去的,却被这些事羁绊住了,也是心悬两地,去住踟蹰。那天,秦钟来访,门上小厮们引他至小书房坐候,看那装修陈设简直就是梦坡斋。少时,宝玉便服出来,秦钟忙即起立见礼道:“二叔怎么来的?我那回弥留之际,知道你来看我,苦求差役放我回去见你一面,他们始终不肯,不料还在此地相见。”宝玉道:“鲸卿兄弟,好不久,老成得多了。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和柳老二他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如今柳老二倒和我在一起了。”秦钟道:“你们怎么到一处的?”

    宝玉便将湘莲如何出家,如何大荒山相见,如何同到赤霞宫,一一都告诉与他。他道:“柳老二与三姐儿生死姻缘,也团圆上了。你道这不是可喜之事吗?”秦钟道:“你们都好了,只我留滞此间,充一名小吏,未免惭愧。将来如何打算呢?”宝玉道:“那些事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们到太虚幻境,咱们弟兄朝夕相聚好多着呢!”秦钟道:“你又不接引我,我如何去得成呢?还有一件,那个手上有密的。我害他沾污了佛地,至今还在血污池里。我即害了他,又把他撇下,成什么人呢?你若有意接引我,先得超度了他,不然就做神仙我也不去。”

    宝玉道:“我刚为凤姐姐、妙玉的事求了你们王爷,怎么好意思又去开口?这可难了。”秦钟道:“我看王爷很敬重你的,你不用亲自去,只写一封信交给我,我再求求那判官,也许成了。若能够如愿,我便带了他同找你去,只给我几间闲房,替你做个书记也比在那里强些。”宝玉先不肯写信,禁不得秦钟苦苦央及,只可草草写了给他。又托他查访晴雯父母的下落,秦钟也答应了。宝玉又进去细问晴雯,开明名氏藉贯及生卒年月,交与秦钟带去。

    次日,秦钟作柬请宝玉在花雨庵疏酌小叙。宝玉带着小厮骑马去了,见庵中庭宇清洁,小有花木。几个尼姑都是带发修行的,也一样唱曲侑酒,席间并无外客。宝玉笑对秦钟道:“你造了一回孽债,难道还不够吗?”秦钟道:“这不过逢场作戏,哪里有许多真事。我是叫你开开眼,知道此中人也有许多,陈妙常哪能儿还算得洁身自好的呢?”

    说话间,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尼姑上前请宝玉点曲子。宝玉瞧她面貌颇熟,仔细一想,方记起是水月庵的女道士鹤仙。问知来此未久,已改名慧莲。春钟误以为宝玉有意,笑道:“她是先做道姑,后做尼姑,你是由和尚改成了道士,在仙佛两界都算是有缘,何妨把她废了去呢?”

    慧莲听了,向宝玉媚眼流波,似含无限情意。宝玉却只冷笑不语。秦钟怕慧莲脸上抹不开,和她鬼混一阵,点了一段“四季相思”,唱的倒还不错,连宝玉也随声喝采。少时,众雏尼来让入席,斟过了酒,大家坐下。

    秦钟见宝玉毫无兴致,便笑道:“这里左近有个云香院,几个粉头都会唱。要数丽春是个尖儿。新近又来了一个锦秋,听说生前姓夏,她男的做过皇商,打扮得妖妖调调的。别管她是谁,咱们叫了来给二叔解解闷吧。”宝玉忙拦道:“咱们清谈就好,闹那些做什么?”秦钟哪里肯依,宝玉道:“那锦秋照你说的多半是夏金桂,她到此地步必定怕见我,我也不愿见她。万一说出去,咱们怎么对薛老大呢?”秦钟和薛蟠也有交情,问知金桂前事。不免叹息。席间又说起晴雯父母早已托生,无从查访,再三道歉。

    那晚上宝玉回去,便将这话告知晴雯。晴雯没法了,哭了一场方罢。又和贾母谈起夏金桂之事。贾母咳了一声,道:“这也是眼前报应。那位大奶奶本就不象人形,隔门隔户的,咱们也管不了许多,由她去吧。”此时宝玉见诸事俱妥,归心更切。

    过一天,趁着贾代善、贾母同在上房说笑,便将要接爷爷和老太太同至太虚幻境奉养几时稍尽报答,委婉的说了。代善道:“要去你同老太太去吧,我喜静惯了的,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他们当事的要我帮着督造名册,我已经应许了他们,如何走得开呢?”贾母道:“我一向疼宝玉的,宝玉有了家,我是要去看看,只不知两位老人家许我不许?”代善笑道:“你是当老太太受用惯了的,这一向也拘谨的太苦了,还是到那里散散吧。”

    不知贾母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舆欣就养 勇将军使节出从征

    话说宝玉要请贾母同至赤霞宫奉养承欢,贾母那时在酆都荣府上奉翁姑,未免拘束。此去就养爱孙,仍旧当起老祖宗来,自是愿意,却怕贾源夫妇不允宝玉曲体重围之意。

    次日至贾源处请早安,陪着谈些旧事,趁祖爷爷欢喜,便将此事委婉陈请,说得十分恳切。贾源本是公忠体国的大臣,于家事不甚在意。听宝玉说的入情入理,即时应允。国公夫人也深知贾母年老,平时家政都是姨娘们分管,在此与否并无关系。既是贾源答应了,便顺着说道:“你奶奶在这里也闷得慌,让她去疏散疏散吧。”

    宝玉听了大喜,又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出了那院,便一溜烟跑至贾母处,说道:“祖爷爷、祖奶奶都答应了。咱们预备走吧。”贾母笑道:“到底宝玉面子大,我正发愁怎么跟老人家说呢?你倒说好了回来啦。”宝玉又催着鸳鸯替贾母归整东西。鸳鸯道:“那都有他们呢?我这里新来的,怎么插得下手去?”

    宝玉归心甚急,只得又姐姐长姐姐短的央及那些丫环。他们听说贾母要走,就忙着收拾起来。这件收起,那件带去,哪一件要请示太太带去不带,乱腾腾的堆得满地。鸳鸯看不过去,说道:“这些东西那里都有现成的,决短不了,只理老太太随身穿的用的吧。”这才省了许多事。只四季常穿的衣服和随身应用的东西,也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宁国公夫人知道了,赶紧打发人来,说是明儿中午,请西府里太太饯行,就在会芳园里聚聚。还说请太太务必带了哥儿去。贾母正忙着,也只可答应。届时坐了家里的朱轮后档车,带了宝玉同去。那里也有家里的班子,演些吉祥热闹戏文。陪客都是族里老婶娘、老妯娌们,自有许多周旋说笑。宝玉却跟着贾演另坐一席,席间无非谈些史事、兵法,以及自己当年战绩。宝玉本来不大爱听,台上演的又是“独占花魁”,那扮卖油郎的小生脸庞眉眼有几分像蒋玉函,更看得满腔闷气,便想要回去。偷眼看看贾母座上正说得高兴,又不好催得,直坐至上灯方散。

    次日便是启行之期,贾母领着宝玉叩别了贾源夫妇。宝玉又向代善叩辞。问爷爷何时可去?代善只是微笑,问至再三,方笑道:“我是懒得出门的,等你老太太花甲再周我去凑个热闹吧。”紧赶着便料理登程。贾母坐着八人绿轿,凤姐、鸳鸯、晴雯和贾母带的丫头珊瑚、翡翠分坐了三辆大鞍车,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引路。

    出了酆都城,全是一片黄沙,那舆马便走得快了。一霎时过了冥界,那边又另有舆从伺候。大家服侍贾母,换上轿子,然后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仍旧飞驰前进,直至赤霞宫二层门内下舆。黛玉先已得信,约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那里迎候。

    只见贾母扶着鸳鸯缓缓行来,凤姐、宝玉跟随在后。黛玉、迎春先向前迎了几步,叫声“老太太”,贾母一手拉着一个道:“我的儿,我心疼了那么些日子,你们还好好的在这里呢!”香菱等也都见了。贾母道:“这位是薛家姑娘,我是认得的。那两位是谁?好生面熟。”黛玉道:“这是琏二哥哥的新二嫂子,见过老太太的,想是忘了。那是尤家的三姨儿,现在是柳二奶奶。”随后又是紫鹃、麝月、金钏儿上前请安。贾母笑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凑在一块儿的?真是把我喜欢糊涂了。”

    凤姐儿见了尤二姐,满心惭愧。尤二姐却大大方方的向她叫声“姐姐”,凤姐不免也叫声“妹妹”。那尤三姐见了凤姐,却面有怒容。凤姐招呼她也带理不理的,又狠狠的瞧了凤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