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如临镜’,把你们脸上的月亮粉都写了出来,这才贴切。”宝钗笑道:“这还是正经呢。”一面接着吟道:“添衣欲借绨,凹晶怀旧赏。”黛玉道:“这里露水太重,我也觉着凉,真该加衣服了。”宝玉连忙去寻晴雯、紫鹃,取出夹罗衣裳,服侍钗黛二人加上。又把敷余的夹沙背心借与湘云,湘云穿了,吟道:“群玉换新题,酩酊悭呼饮。”黛玉笑道:“云丫头没酒吃,发牢骚呢、”宝玉道:“酒早预备了,你们何不早说。”
忙叫侍女们取了几只碧玉莲叶杯,把万艳同杯的酒,一一斟满,选递与湘云喝了,然后分递与众人。宝玉也喝了半杯,续吟道:“绸缪忆佩觞,漏深窥宿燕。”湘云笑道:“次句忍俊不禁,我们快些凑完了吧,别叫主人讨厌。”
黛玉打了湘云一下,道:“你这人……”说至“人”字,又咽住不说下去。香菱又接着吟道:“春邈感鸣意,疗渴鸬鹚。”宝钗也吟道:“联辉翡翠笄,仙心休斫桂。”黛玉笑道:“你们专用些词藻来填,未免浮泛,倒要纪实几句,才搬得过来。”便吟道:“狂兴若争梨,宝瑟停歌女。”香菱道:“可不是他们唱的世歌了,你看那个侍女歪在那里,多半和梦婆婆见面呢。”笑着吟道:“罗帷倦侍人。”众人听着都笑了。
香菱又续吟出句道:“笺频裁锦雁。”湘云接吟道:“香闻未金猊,良会欢巾舄。”黛玉道:“大家诗兴也有些阑珊了,这里已凑成二十多韵,就结了吧。”香菱道:“这结句让我效劳。”便接吟道:“清游拓轸畦,莲山原咫尺,长记此攀跻。”众人都道:“只两三句,把全篇的意思都收得住,她苦心学诗,真让她学成了。将来还要青出於蓝呢。”
少时迎春写完,黛玉细数了,恰有三十韵。笑道:“这也巧极了,刚和那年中秋之作是一样的,可倒是一气呵成。明天给妙师父看看,问她还能再续不能呢?”大家又靠着栏干看了一回月亮,迎春道:“夜深了,明儿还要玩儿呢,咱们自家去吧。”宝玉道:“那两只船还靠在这里,咱们一起坐船去,在船上也好说话。”晴、钏、鹃、麝忙都上来归整东西,侍女们搀着钗黛诸人,下了阁,从月亮地走去,只像一片白琉璃世界。
宝玉见众人俱已上船,便命先送迎春、湘云、香菱三人至瑶林仙馆近处,看她们上去,然后同回留春院。
正在走着,宝玉怕钗黛二人又将他赶出,一溜烟的飞跑进院。晴雯在后头跟不上,忙道:“二爷忙什么,看摔着。”宝玉哪里听见,等钗、黛缓缓进屋,宝玉已在炕上盘腿坐定。金钏儿笑道:“二爷还忘不了做和尚。”宝玉笑道:“你来扮个天女散花。”金钏儿把小嘴一撇道:“我也配?”晴雯、紫鹃忙着替钗、黛卸妆。宝玉便下来,在镜台旁坐下,两边看看,笑对黛玉道:“今儿玩儿得很有趣,怎能够天天这样才好。”黛玉道:“凡事难得遇见的,才有意思,不要说天天这样逛,只要连逛上十天,你也要腻了呢。”宝钗道:“新近我们在大观园也逛过几次,总没有今天畅快,也为的这里不大来,有些新鲜劲儿。”
宝玉笑道:“别提了,你们请的什么乩?我到那里明明见着你们,只不能说话,那才憋闷呢。只可惜那杆乩笔,胡乱写写,我要把姐姐背地的事,都写了出来,又怕姐姐看恼。”宝钗啐了一口,黛玉卸妆完了,笑对晴雯、紫鹃道:“你们还把二爷请过去吧。”宝玉道:“今儿说什么我也是不去的。”黛玉道:“既不去,就得安安静静的,不许混闹,若再象昨儿晚上那么闹法,我和姐姐可找云儿去了,让你一个人横反吧。”宝玉道:“又是姐姐,又是妹妹,我一个人怎么敢闹。你怎么说我都听,这还不可以么?”晴雯、紫鹃铺好了炕,自过那屋去,也安排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宝钗、黛玉起来梳洗了,同至贾母处。正遇着凤姐、尤二姐,贾母见宝玉上来,笑道:“你们倒会寻乐,昨晚上什么时候散的?凤丫头和鸳鸯回来,已近二更多天,说你们还做诗呢,还不要做到大天亮么?”宝玉道:“我们到了家,也只刚过子牌,还不算很晚。”尤二姐道:“昨儿我和姐姐先回来,一到家累得什么似的,亏你们走了一天,还坐了大半夜,真是好精神。”
贾母道:“昨晚上那么好的月亮,也难怪你们贪玩。往后若作诗,还是白天做罢。那小琼华地势太高,又临水,夜深了最容易着凉。”凤姐笑道:“宝兄弟,昨儿你们玩的那么热闹,也不请请老太太。今儿可要罚你,只在你们留春院好生弄点吃食,请老太太、姑太太到那里斗个小牌,连带替宝妹妹、史妹妹饯行,你愿意么?”宝玉道:“这是求之不得的,有什么不愿意呢?可还得凤姐姐当提调。”凤姐道:“那都好办。”贾母道:“宝丫头还没见她寄爹呢。等一会儿,你们三个人去见见姑老爷,就势请姑太太早些来吧。”
宝玉答应着,又再三叮嘱凤姐,想些贾母可吃的菜,吩咐厨房去做。一面自去指点晴雯、紫鹃等收拾屋子。好一会儿,方同钗、黛二人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夫妇。林公早已听贾夫人说过宝钗拜认义女之事,见了宝钗,也深喜她温柔稳重。先问她那天作的菊花诗,宝钗默写呈阅,林公甚为赞美。又问宝钗有无全稿,宝钗道:“闺阁中作诗,本不是正经事,所以从未留稿。”
林公更喜道:“究竟是名门家教不同。”一时又问起薛家近来景况,宝钗将前此屡次亏耗,家道中落,近两年才渐次复业,大概说了一遍。林公道:“我在江淮多年,常听人说起你们府上,从先三次接驾,用的钱就很不少。至今还落下一种口号,说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想不到没多少年,也耗空了,总算还有些底子,趁此收束收束,留个吃饭的退步,这还是好的呢。”
宝钗又提起忏度薛蟠之事,向林公再三称谢。林公笑道:“我虽没见过蟠世兄,听他们说起,倒是个血性人。从前那些事都是为家财所累,若不是家道中落,他还未必回头,所以马援说的‘贤而多财,则报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祸。’真是至理名言。”正说着,贾夫人打发丫鬟来请姑奶奶,便又至贾夫人处。
原来贾夫人手下丫鬟媳妇们称呼宝钗、黛玉一样都是姑奶奶,并无分别。贾夫人待宝钗也同黛玉一样。当下见宝钗进来,便命摆上点心,让他们三人吃些。林公又打发人,拿着给宝钗的见面礼,先给贾夫人看,一件是赵文淑铭刻的眉纹歙石砚,一件是管仲姬画的兰竹立轴,还有两件是水晶笔洗、白玉镇尺。贾夫人笑道:“你们没带人,自己拿回去怪累赘的,还是打发人送去吧。”宝钗站起谢了。
宝玉又传述贾母的话,谆请了贾夫人。方同钗黛回来,一路走着,宝玉笑道:“我在家里一出门不是坐车,便是骑马,还带着管事小厮们,前引后跟,闹那一套无谓的排场。如今也奔惯了,倒觉得这么着舒服。可见什么事都是个习惯。”黛玉道:“我从先那走过这么远的路,只从潇湘馆走到沁芳亭,就有些累了。昨儿跟着老太太的轿子,直走了大半个园子,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倒也没有什么。”宝钗道:“人的身子本是要运用的,越不运用,就越发懒了。我这两年在家里,也是走马灯似的,一会到上房,一会到议事厅,天天累惯了,倒不大生病。”
说话间,已走至赤霞宫门外,迎面遇着尤三姐。黛玉道:“三姐姐上哪里去?”尤三姐道:“我到秋悲司找个人说话。”黛玉道:“午后请早点儿到我们那里,老太太说昨儿三姐姐输了,要让你翻本呢。”尤三姐笑道:“我就回来的。”说着便自去了。
宝玉和钗、黛二人进了赤霞宫,先至贾母处回话。贾母和宝钗说着话,宝玉先回园子去,看晴、鹃等布置好了没有。又另约了贾珠、湘莲、秦钟在含晖水阁听曲小宴,也亲自去布置一番。
到了午后,贾夫人来了,在贾母上房坐了一会儿,凤姐预备了藤轿,候贾母、贾夫人坐上,自己和尤二姐、鸳鸯、翡翠也随同向留春院而来。走过那一带花障,见两面木香、蔷薇,红红白白,开得正盛,把竹障子全遮满了。凤姐、尤二姐各自采了几朵,簪在鬓上。
刚走进月亮门,钗、黛二人已接了出来,在碧桃花下站着。黛玉道:“老太太今儿真早,歇中觉了没有?”贾母笑道:“我刚歇着,姑太太就来了。”一面说话,已走到屋里。只见那明间正面,摆着两几两榻,是预备贾母、贾夫人坐的。两旁各人座位,俱是一张小几,一张椅子,几上都陈列着炉瓶之事。转过博古隔子,另有一间精室,桌上骰盆牌盒,俱已摆齐。凤姐笑道:“宝兄弟真会孝顺,连牌都预备下了。”贾母笑道:“你们带了钱没有,回头输了,又要赖帐。”凤姐笑道:“我准知道老祖宗要赢定了,我的人没来钱就来了,那不是么?”众人瞧那方几上,果然放着一串青钱。
贾母笑道:“我倒不想赢你的,昨儿那一场,三姨儿输多了,你吐出些还她就得了。”凤姐笑道:“回头我要输到老祖宗手里,可要我的钱不要呢?”正在说笑,湘云、香菱先来了。黛玉笑对湘云道:“今儿你也是正客,怎么这时候才来?”湘云道:“刚才和菱姑娘到山上延青阁去坐了一会儿,其实也不算晚,还有比我们到在后头的呢。”黛玉道:“早上我和三姨碰见,还约她早来凑手的,论理也该来了。”尤二姐道:“她也是急性子,不会在家里磨蹭的,别走错了路吧。”
话犹未了,尤三姐已同迎春进来,先见了贾母、贾夫人,又笑向黛玉道:“这里的路七岔子、八岔子的,我要到这儿来,倒走到二姐姐那里去了。”香菱道:“这园子本来山路太多,我们住在这里也常常走错了的。”迎春道:“宝兄弟呢?今儿做主人还不在家里么?”黛玉道:“他陪珠大哥、柳二爷在含晖阁听曲子呢,知道老太太来了,就要回来的。”
一时果见宝玉同着晴雯说说笑笑的进来,见过了贾母,笑向黛玉道:“还不张罗给老太太凑牌么?”凤姐笑道:“这倒不用你操心,我们也是才够手,不然早就斗上了。”贾母笑道:“既是宝玉张罗了一回,咱们闲坐着做什么?也就上场罢。”于是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三姐,鸳鸯在那屋里斗牌。尤二姐在一旁看着,当下便告么合斗起来。黛玉让迎春、湘云、香菱过这边屋里坐,宝玉、宝钗也同着过来,大家说些闲话。
宝玉取出昨儿晚上联句的诗,和湘云、香菱等同看,彼此互相评论。迎春道:“这里头还是薛、林、史三位擅场。其次就算菱嫂子,若评起甲乙,只怕宝兄弟又要落第了。”宝玉笑道:“我本是落第惯了的,联句非我所长,更不用说了。”湘云道:“尤家二姐姐向来不会做诗的,居然也诌出一两句来,若认真做去,三两年功夫也许赶上菱姑娘了。”
宝钗道:“我们闺阁中做诗,不过是个玩意,就好了能当得什么?其实都是用不着的,只要认得几个字,能够写写信,记记帐,再高点看看列女传也就够了。”湘云笑道:“宝姐姐总有些头巾气。古来国风,就是妇人女子的诗居多,怎见得闺阁中人便不许做诗呢?”宝玉道:“我最恨的是那些纱帽诗,不是恭维这个升官,就是恭维那个做寿,拿给他的朋友看了,大家又恭维他一阵,他自己便自命为诗人了。今儿上毛厕,做一首诗,也要人和,明儿洗澡做一首诗,更要人和。若看他洗澡那首诗,一点也不切洗澡,倒有点毛厕味,这种诗大可不作。若是你们闺阁的诗,不管好歹,总是性情中出来的,怎么倒不该做?这话我也不服。”
宝钗笑道:“你这话原也不错,只是骂得世人太苦了,还该存点忠厚才是。”湘云道:“按古义说起来,诗是各言其志的,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话。如今的人开口就是无所谓,闭口就是不相干,这种人还有志趣可言么?做起诗来,无非拿古人诗本,啃了又啃,嚼了又嚼,就做好了,也不是他的诗,何况还做不好呢。”
大家只顾谈诗,侍女们掌上灯来,也不曾理会。一时黛玉进来道:“你们还在这里高谈,外面都摆饭了。”这才一同出去。贾母、贾夫人和凤姐诸人先已入坐,前面抱厦游廊,都点上各色纱灯。院中海棠、碧桃、玉兰各树也在花枝上分缀灯彩,照得满院光明如昼。宝玉陪众人入席坐了,又命侍女们另取玉壶、玉盏,从贾母、贾夫人起,挨次都敬了酒,席上正行那击鼓传花的令,鼓声冬冬,与众人谈笑之声相间并作。宝玉抽空,便又去含晖阁,招呼贾珠、湘莲、秦钟诸人。那里猜枚行令,按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