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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妆成大小乔,东风消息引红萧。

    一生鹃梦浓难醒,半面猩屏淡更娇。

    仙鼎炼砂延丽景,宫衣翻酒惹春潮。

    胭脂纵买应羞画,忍遣芳情委地销。

    李纨看罢笑道:“这诗各有擅长,题目也不相同,如何能强分甲乙?”湘云道:“今儿可难倒社主了。”宝钗道:“既然推你评定,若只模菱了事,大家可不依的。”李纨道:“依我说,这几首诗都是好的,就中取其作意,还是蘅芜,槛梅次之,谷又次之,其余都是伯仲之间,也无须再评了。”湘云道:“薛、邢两首妙有寓意,且见身分当然得推他居上,这评定的也很公允。”

    李纹道:“我做的原不好,倒是小薛那首颇见工力,未免抱屈。”宝琴道:“我只顾刻画黄字,究竟不免堆砌。”宝钗道:“咱们联句那首,虽不见好,也是一时兴会。索性就请枕霞题在画上吧。”湘云道:“这时候我可看不见,怎么写呢?”宝钗忙命丫头们掌上灯来,又将那张画从壁上取下,催湘云补题。少时题就,大家看是:

    绮窗敝昼飘红雨,(蘅)

    蝶仙注洒酣春舞。(槎)

    兰杯浮馥沾彩毫,

    密语留仙仙不去。(霞)

    此中翎栩留春魂,(兰)

    衣香三绕仙无言。(谷)

    背花翩翩向何许,

    肯傍寻常桃李园。(槛)

    底下尚有年月题款。李纨道:“这道短古虽是急就的,倒还别致。”玉钗道:“题画时都不过如此,这就算好的了。”众人又坐了一坐儿,纹、绮姐妹便同李纨往稻香村,邢岫烟问知薛姨妈已先回去,也同湘云、宝琴至宝钗处闲谈。

    此时贾蕙正在灯下温习功课,忙将书放下,上前见礼。宝琴道:“姐姐管孩子,也管得太紧了,白天念了一整天,这时候还不放他玩玩去。”宝钗道:“哪是我管他呢?他下了学也不肯放下书本,将来要成个书呆子呢!”湘云道:“你也要带着他玩玩,就拿今天说,大家都在那里看花,为什么不带他去,也叫他活泼活泼。”宝钗笑道:“你的话也不错,若带了他去,只怕闹得慌,大家都做不成诗了。”邢岫烟又问:“薛蝌的场作给老爷看了,如何说法?”宝钗道:“老爷看了,只说可中,其实场中得失文章只占四成,那六成全看福命呢。”又说些闲话,丫头们方摆上晚饭。

    湘云、岫烟、宝琴同吃了,散坐一回,正在评论那牡丹诗,王夫人打发绣鸾来问蕙哥儿明天学里请假了没有,贾蕙道:“刚才临下学已向师傅回明了,若是回来得早,我还到学里去呢。”绣鸾听了,自去回王夫人的话。岫烟问:“明天有什么事?”宝钗道:“明儿是北静王太妃的生日,王妃带信来,说是要见蕙儿,只可我带他去一趟。”湘云道:“太太和大太太去不去呢?”宝钗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官做,什么事都不高兴。太太和两位大嫂子本来都要去的。”宝琴知宝钗明天有事,便要先回去。岫烟、湘云也就散了。

    次日尤氏打扮好了,换上品服,一早就过这边来,先至李纨处坐了一会儿便同往上房。王夫人见她们来了,又打发人来催宝钗。宝钗虽未受诰命,却是贾兰请的诰封,平时不肯穿,此次因王夫人再三吩咐,也只得穿了。又替意蕙儿换了衣服,方赶到王夫人上房。婆媳四人分乘了四辆朱轮绿帷后挡车。小厮们掏着辕子,钱荣、李贵等骑上马,前引后随。车尘络绎,一路向北静王府而来。

    到了府内仪门,王夫人等便要下车,王妃预先吩咐太监们,命将贾府车辆一直引至后宅门。由小太监领着王夫人等至垂花门前,另有宫女领至内殿。少时便见北静王妃金装绣服出来,邀他们至耳房里坐。王夫人等先请安道喜,又命贾蕙拜见。王妃拉着他的手,含笑道:“简直就象衔玉的哥儿,我们王爷很惦记,趁今儿见见吧。”又向王夫人道:“王爷和他父亲也是有特别缘分,至今提起来心里还着实难过呢。”王夫人道:“宝玉那孩子,没福气受王爷的栽培。”说着不同得眼圈儿红了。

    一时又要上去给太妃拜寿,王妈先上去回了,然后带王夫人等至太妃寝殿。太妃已在殿上等候,王夫人请坐下受礼,太妃再三不肯,说道:“我们是旧交,一拘礼倒见外了,都免了罢。”王夫人仍旧领着众人拜了太妃。太妃瞧见贾蕙,也笑道:“这孩子真聪明,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问了几岁,又问念什么书呢,贾蕙都答应了。太妃笑道:“别看人儿小,念的书倒不少,将来未可限量呢。”

    又叫宫女们拿糖果给他吃,一面让王夫人等就座。王夫人、尤氏在下面一溜椅子上坐了,李纨、宝钗和贾蕙仍旧侍立,太妃夸赞了贾政、贾兰一番,又向尤氏略问范阳任上的情形。尤氏道:“这一向地方上倒很平静,都是托太妃的福庇。”太妃笑道:“咱们这几家故旧祖上都共过患难,如今还要数你们府上,在京在外都能替皇上家出力,别家可就难说了。”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王爷叫请贾蕙。”宝钗忙叫蕙哥儿跟着他去。走过向层院子,才到内书房。那里是小小的三间精室,装修陈设,十分精致,院中也有些花木山石。北静王正在炕上坐着,贾蕙进去请了安,又磕头道喜。北静王忙叫小太监扶起,命他在一旁坐下。问知已入家学读书,甚为欣慰。又问道:“你念《左传》,对那春秋的时局如何看法?”

    贾蕙道:“春秋的时代各诸侯只知争权夺利,究竟也保不长。所以孔子揭出尊王二字,劝他们省悟。我只可惜齐桓晋文,既知要尊王,为什么只借个虚名图暂时的霸业?传到子孙,倒被手下权臣把国篡了。若果真尽心竭力,将东周扶持起来,周天子也好了,他们的势力也保住了,岂不是永久的霸业吗?”北静王大喜道:“想不到这点年纪居然大有见识。”

    此时东面窗子上正照满了太阳,便出了“红日满窗”四字,命他对。贾蕙对的是“青云得路”,北静王更喜道:“你父亲那样天才,我深望他为国家做个柱石之臣,不料仅得一第,就出家去了。你总要努力读书,勉承先业,将来功名不在你哥哥以下。”贾蕙答应两声是,又谢王爷的厚意,竟能周旋中矩,宛如成人。长史拿了一大搭子名帖进来,回道:“各位大人老父们,谢王爷赐宴。”北静王吩咐给他们道乏,又吩咐道:“这贾蕙就在这里跟我吃罢。”

    少时午饭摆上,贾蕙陪北静王同吃,吃罢又问了好些话。又道:“你父亲在家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的,你大了也可以常来走走。这里很有讲究文章学问的人呢。”坐了一会儿,又命小太监领他到外客厅听戏,贾蕙道:“我祖母和母亲都在里头等着,她们等久了,要着急呢。”北静王点点头,从身上解下一个汉玉佩件,说道:“给你带回去玩吧。”一面叫小太监好生关送他到里头去,贾蕙谢了北静王,回至内殿,王夫人等坐席已毕,便带他坐车同回。在车上拿出汉玉佩件给宝钗看,原来雕的是一匹天马,正合上贾蕙的属相,也算恰巧的了。

    过了几天会试榜发,贾兰和各总裁入朝复命。皇上见进呈各卷全取的是和平中正之作,圣心甚喜,各奖励了几句。榜中颇多知名之士,薛蝌也中了一百二十二名进士,只因殿试朝考只取在中等,仍用了主事,分在户部。虽然还是六品前程,可是薛家世代业商,从没有中过两榜的,也算破天荒的盛事了。他家下各商号伙友仍凑了份子,公送一班小戏,其中脚色戏码全是薛蟠预先掂对的。

    薛姨妈和宝钗、宝琴商量,遍请了邢夫人、王夫人、李婶娘、王舅太太和尤氏、李纨、探春、惜春、湘云、李纹、李绮诸人,只探春、惜春辞了。那天薛姨妈甚为高兴,说道:“蝌儿只想个正途功名,总算被他巴望到了。”尤氏道:“到底文的功名吃香,若在家乡,还要竖旗杆挂匾呢。”李婶娘笑道:“我听人说财神和文昌不大到一处去的,姨太太这两年把财神爷重新请了回来,文昌帝君也看出这里是好地方,跟着也来拜会,这有多么难得哟!”邢岫烟对王夫人仍旧称呼太太,只称呼李纨不得不改口叫太师母,李纨未免局促不安。

    到晚上让座安席,那邢夫人、王夫人等坐了一席,那席上尤氏、湘云定要推李纨上座,说道:“今儿谁也不敢僭你的坐,别说太师母,就是师母也没有坐在底下的道理。”湘云道:“原是该太师母坐的,我们都沾得太师母的光,若老师不把蝌二爷中了,哪有这么好戏听呢!”大家笑了一阵,李纨没法,只得坐下。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那灯戏,都看住了。王夫人却因身子不快,坐到半席先回。宝钗因惦记蕙哥儿,也跟着回来。到了怡红院,见蕙哥儿正和秋纹、碧痕枪十开玩,便说道:“晚上玩玩也好,尽着念要念出病来呢。”蕙哥儿放下牌,跟宝钗进了里屋。

    宝钗和他说起二舅舅中了进士,在家里传戏请客。蕙哥儿笑道:“中个散进士算得什么!”莺儿笑道:“哥儿口气真不小,将来要中状元的。”宝钗道:“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功名的事谁能拿得稳呢?”又说了一回话,便催蕙哥儿去睡。一面叫莺儿服侍卸枚。

    那时才交初夏,夜间尚觉微凉。宝钗卸妆完了,又叫莺儿放下卷窗,自己又砑了一炉篆香,方收拾就寝。刚到枕上,便见黛玉笑吟吟的站在床前,说道:“宝姐姐,你们真会玩,又是看花灯,又是赏牡丹,你们撇了我,以为我不会知道么?”宝钗道:“我倒想邀你的,也得你能来哟。”黛玉笑道:“我若来了,可真成了林姑娘闹鬼,你们这园子也别想再住了。”宝钗听得也笑了。又问道:“妹妹就是为话来的么?可还有什么正经事?”黛玉道:“姐姐,你猜猜看。”宝钗笑道:“多半又是接我来了。”

    黛玉道:“算你猜对了,我们老爷子假期快满了,过两天就要带家眷往天都去。老太太叫我请你去,大家再聚一聚。你宝兄弟因为珠大哥也要走,托你把大嫂子也带来,好叫她们夫妻见见面,你可别忘了。”宝钗笑道:“单是你宝哥哥的主意呢?还是和老太太商量过的?”黛玉笑道:“你真是一句话也不让人,立时就找回来,这话老太太也知道的。”宝钗道:“今儿来不及了,明天晚上我带了他来,你也不用接了。”黛玉道:“这回去可得多住个三两天,大嫂子又是初次去,你索性回明了太太,省得他们大惊小怪的。”

    宝钗道:“你这话很对,上回带了云儿去,没和四妹妹先说,就叫她埋怨得不了。欲语说得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算是经验过的了。”黛玉道:“我的话也说完了,咱们明天见吧。”只见灯光一闪,宝钗如梦方醒,自己又盘算了一回,重又就睡,按下不表。

    却说黛天到至赤霞宫,贾母早已睡了,鸳鸯尚在念佛。听黛玉从窗外走过,便隔窗低声问道:“二奶奶有事么?”黛玉走进屋内,将面见宝钗,约定明晚将李纨带来,都向鸳鸯说了。又道:“老太太很惦记这件事,明儿早起,你先替回了吧。”说罢就扶着侍女,一路回留春院。晴雯、紫鹃出迎,黛玉问道:“二爷呢?”晴雯道:“刚才还在我们屋里说话哪。”

    黛玉入室更衣,晴雯便将镜台展开,紫鹃倒了一杯茶来,黛玉道:“我这头今儿可该篦篦了。”于是紫鹃替黛玉慢慢的篦,晴雯在旁服侍,说些闲话。紫鹃道:“姑娘见了宝姑娘么?她们多咱来?”黛玉道:“说是明儿晚上。”晴雯道:“二爷今儿就忙开了,要收拾那几间上房,给珠大爷和大奶奶住呢。”黛玉道:“他总是这脾气,听见风声就是雨,人家来不来还没准,可忙得是什么?”说着总不见宝玉,黛玉忍不住便说道:“你们谁到那屋瞧瞧去吧,别又一个人和农睡着了看受了凉。”

    晴雯去了一会儿,便回来道:“那屋找到了,哪有二爷的影子,许是到湘春馆找芳官去了。”紫鹃道:“不能啊,他知道姑娘回来,哪有倒走出去的道理?”晴雯道:“那可上哪里去了呢?”一时紫鹃替黛玉篦完了头,挽个慵妆髻,黛玉站起来道:“别理他,你们替我铺炕吧。”晴雯上去铺炕,那炕上绣罗连珠帐子忽然凸起来,把晴雯的头罩住。晴雯吓了一跳,喊道:“这里有鬼了!”

    宝玉扑的一笑,从帐后跳将出来道:“你们把整个的人丢了也不管!”黛玉扑的一声笑道:“你这人真叫人又可恨又可笑。”宝玉笑道:“你为什么恨我?昨儿吃亏了吧?”黛玉啐了一口,晴雯将炕铺好,大家安歇,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