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宝玉、黛玉起来,紫鹃替黛玉梳头,宝玉歪在一边看着,说道:“妹妹的眉毛似蹙非蹙的,天然就像远山,今儿赏我画一画。”黛玉道:“我不要么,画糟了又得洗半天,有什么好玩的。”宝玉拿着眉笔,勾着镜子,就要自己画。黛玉忙一手抢过笔来,嗔道:“这算什么?”正闹着,侍女们回道:“二奶奶来了。”刚要叫请,凤姐已走了进来,见了宝玉,咂咂嘴道:“这时候才起来,还在这里看梳头呢,姑太太都来了半天了,叫我来寻你们的。”
黛玉不好意思,说道:“凤姐姐,你也这么没正经,等你哪天起晚了,我也堵你去。”凤姐笑道:“嗳哟哟!我有什么怕你的,要堵被窝敞开来。咱们别说废话啦,我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老太太叫我找你来,说是要给珠大嫂子好好预备两间住房。还有明儿给姑老爷、姑太太饯行,叫咱们想点热闹玩意,拣他两位老人家爱吃的做几样好菜。那司棋是服侍二姑娘惯了的,老太太连要潘又安留下,叫你和警幻商量,别叫她说闲话。这几件你瞧着办吧。我说完了,也干我的去,不在这里搅你们了。”
黛玉笑道:“你说了这一大套,有多么干脆,我们真学不来。你替我先回老太太吧,珠大嫂子的住房昨儿收拾好了,就是我们原先住的那几间。潘又安的事,等我见了警幻就和她说。只有明儿怎么想法子热闹,我一点也没有稿子,等一会儿闲了,大家想想吧。”一时凤姐先走了。宝玉等黛玉梳洗更衣,也同至贾母处。
贾母正看鸳鸯、珊瑚归着衣裳,凤姐陪着贾夫人说话。贾夫人瞧见宝玉,便说道:“我听说你们都要送了去,大远的何必白跑一趟。将来你有事总要去的,那时候再同着黛儿去吧。”宝玉道:“我们借着送姑爹、姑妈到那里逛逛去,我也要到司文院应应卯,不然太不象话了。”贾母笑道:“宝玉,你姑爹姑妈这么疼你,眼看要走了,你怎么尽点孝心呢?”宝玉道:“我一个月头里就想到了,姑爹姑妈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短什么,只有想个新鲜玩意,叫两位老人家乐一乐。明儿老太太就见着了。”
贾母道:“你姑爹那脾气,不喜欢那些玩意,你还不知道么?到底你预备的是什么?”宝玉道:“我想来想去没有好题目,只可把姑爹生前的宦绩,后来的神功,编成整套曲子,名做璇源集庆,叫芳官、藕官领头,挑了十二个侍女,教演了这些日子,如今也都演熟了。”贾母笑道:“这倒难为你想得到,姑老爷一定喜欢的。可是这里哪有唱戏的地方?”宝玉道:“昨儿在园子里看了,只有涵万阁和结霞山馆两处还宽绰合用。那结霞山馆套过去,有个梨雪轩,就着那暖阁,就是个很好的戏台。”贾母道:“既如此,就在结霞山馆吧。从我这里去也近便,省得坐船了。”
黛玉指指宝玉道:“你瞒得我好!刚才凤姐姐那么问我,你也不哼一声儿。这会子又说一个月前头就预先备下了,到底什么时候鬼鬼祟祟干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宝玉笑道:“我本想临时才露出来,叫你们稀罕稀罕的。若不是老太太再三追问我,我还不说呢。”凤姐笑道:“宝兄弟真是刁钻古怪机灵鬼,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大事上呢?”宝玉笑道:“什么叫正经大事,我看都如同看戏一样。”少时迎春、尤二姐也来了,大家陪着贾母吃过饭,宝、黛二人便同至结霞山馆,看着侍女们布置。原来那结霞山馆是半山上一个座落,从玉带桥过去,经山洞曲折上行,渡过一带游廊,都是顺着山势盖的,一步一层,拾级而上,直到尽处便是山馆。正可俯瞰园中全景。
宝、黛二人商量,即在那正厅摆席,正面是贾母和林公夫妇的席,以下也是每人一席俱用紫檀镶玉的几榻。贾珠诸人的席另摆在一间曲室。那梨雪轩也是曲室之一,暖阁上横楣立柱,全用鲜花扎彩,五色缤纷。阁下另安排了镂金几榻,左边另有小书阁,正好做宝珠、湘莲诸人的坐位。
等到布置好了,天已向晚。贾母打发人来寻二爷二奶奶,宝、黛二人答应了,随即同往。贾母正等着摆饭,宝玉向来另桌果食,此时也摆在一起,不知何意。只听贾母笑道:“今儿我也有个玩意,给宝玉瞧瞧。”及至上了圆桌,却是一张新制的,也瞧不出什么新奇。一时碗碟摆齐,那桌子中心,忽然转动起来,各人面前放一个攒心盒子,等转到了,捡可吃的自己夹下,放在盒里。盒底另注暖水,放了菜常是热的。宝玉笑道:“这法子很巧,是老太太出的样子么?”贾母只微笑不言。
黛玉道:“不是凤姐姐,就是鸳鸯姐姐,没有第三个人。”迎春道:“只怕还是凤姐姐呢。”凤姐笑道:“偏不是的,前儿老太太想出样子来,叫鸳鸯姐姐传给她们照着做的。头一回做得不对,老太太还亲自教给他,后来才做对了。”众人只是不信。尤二姐微笑道:“这个人你们猜不着的。”黛玉再三追问,凤姐方说出实话。
原来尤三姐陪贾母看牌,输的太多了,贾母不肯收她的钱,因此做了这张桌子送与贾母。贾夫人听了笑道:“三姐儿模样也好,我只听说她会耍剑,倒不知她有这样巧心思。”宝玉笑道:“这桌子虽好,我可用不着。”大家看他面前盒子里仍放着各色果食。
凤姐故意发狠道:“谁都象宝兄弟这样矫情,我今儿若不叫你开了荤,也枉称凤辣子了。”说着便站起来,夹了一片鹿脯,送到宝玉嘴边。宝玉左躲右闪只不肯吃。凤姐笑道:“谁叫你说便宜话呢。”正闹着,鸳鸯回道:“有远客来了。”
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蘅香院留梦记新巢 梨雪轩聆歌伤往事
话说宝钗生魂引李纨同往太虚幻境,走到牌坊,正遇着鸳鸯,恰是来接他们的。一见李纨,笑道:“大奶奶没来过的,走得累了吧?”宝钗问:“老太太做什么呢?”鸳鸯道:“此刻刚摆了饭。”于是一路说着闲话,直到赤霞宫。此时凤姐正迫着宝玉开荤,大家笑成了一片。鸳鸯说道:“有远客来了。”都楞了一楞。
贾母见是李纨、宝钗,便叫她们入座同吃。李纨、宝钗都道:“我们用过了,老太太。”贾母道:“既是吃过了,你们那屋里歇歇去,咱们回来再说话儿,鸳鸯领她们二人过去,这里贾母和众人吃完了,也到东屋相见。李纨、宝钗见贾母、贾夫人都请了安。
贾夫人拉住李纨,先问了家里都好,又问前两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纨将前后经过略说一遍。贾母又道:“兰儿身体也生得单弱,这一向在军机,起早晚睡的,可还撑得住?”李纨道:“他倒是当军机,天天起早,把身子练好了,比在江西还强呢。”贾母道:“这些年真亏你,吃尽辛苦,教子成名,替咱们家重兴门户,连我面上都有光彩。这回找你来,一则我要见见你。二来珠儿在这里住得长久了,过两天就要和姑老爷一起回天曹去,也该叫你们见见面才是。”
李纨听到此,心中一酸,不觉掉下泪来。贾母又道:“这是好事,你别伤心的哟。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着孙子长大,就要娶孙子媳妇,这福气谁还比得上呢?”
正说着,宝玉已同贾珠进来。原来贾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钟闲谈。宝玉来说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贾珠不知何事,忙随宝玉至贾母处。一眼瞧见李纨,他一向凡心久净,忽然遇见家里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种伤感。四目相视盈盈欲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母向宝玉使了一个眼色,又使眼色给宝钗、黛玉,于是宝玉拉了宝珠,钗、黛二人架着李纨,一直至后院内室。那里也有侍女们应,宝玉等将他们送到。黛玉指着侍女向李纨道:“大嫂子要什么,只管叫他们。”便仍同宝玉、宝钗去回贾母的话。那贾珠夫妇死别多年,一朝重见,如何追述别后情事,如何相怜相慰,自在意中,无庸细表。
这里凤姐含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么事都想得到。咱们跟在脚跟后头,也赶不上。”贾母笑道:“好容易把她找来了,怪可怜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这两天还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儿,人家都夸你大嫂子福气,哪知她心上的苦处呢。”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么疼凤姐姐,为什么不把琏二哥找了来?也叫他们团圆团圆。”贾母笑道:“我何曾没想到,琏儿又到外任去了,可怎么能来呢。”
凤姐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宽了。还是管管自己窝里,别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们替你着急。”黛玉笑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若学做醋罐子,还要拜你这醋缸做老师,请教那醋是怎么吃法!”贾夫人听了笑道:“你们这里热闹,一天多笑几回,就是吃饭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爷新搬家,没人料理,我真舍不得走。”凤姐道:“我记得姑老爷也有几位姨娘,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贾夫人叹道:“这些年到处打听她们,有些先来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爷一走,各自打她们的主意,哪有一个肯守的。若留下她们一个,我就松动多了。”宝钗道:“妈妈这一去,见时再来呢?”贾夫人道:“这可说不一定,反正这里是要来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哪里肯放。自从我一说走,她就嘀嘀咕咕地把住我了,这么大还象几岁的孩子呢。”
贾母对宝钗道:“平儿走后,你要更受累了吧?”宝钗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么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规矩,还走不了大折儿。”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着凤丫头,如今仗着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是没有你们在家里头撑着,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里了。”又说了一回话,贾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们各自安歇去吧。”
宝玉和钗、黛缓步入园,一路说笑。宝钗道:“你们送站老爷、姑太太上天上去,得见时回来?”宝玉道:“本来只预备去几天的,因为林妹妹想苏州,还打算和她去一趟,那日子就说不定了。”宝钗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同去,我倒不想去苏州,只想到天上去开开眼。”宝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个地仙,离开近了就有一种罡风,你还是生魂,如何受得了。将来若在这里住长了。总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着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过也就平常了。”宝钗道:“我在家里住的是怡红院,这里又住在留春院,总是那个样儿,今儿晚上让我蘅香院去住吧,也和麝月她们见见。”
宝玉道:“那也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一块儿去,你问她肯不肯?”黛玉道:“哪一处不是一样住,我们贪的是清静,若宝玉不来,我就陪姐姐去。”宝玉道:“那可是白说,要去还是同去吧。”当下他们三人便同向蘅香院而来。麝月、四儿都是想不到的,连忙接进。
麝月见了宝钗道:“奶奶近来这么累,倒比先发福了。”宝钗道:“这是服丹的功效,若说起我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带着哥儿,还要磨我,哪有一会儿工夫是心净的。”麝月道:“秋纹、碧痕都好么?”宝钗道:“她们也还是那样,在那里说你呢。”麝月忙问:“她们说些什么?”宝钗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有了好处,把她们都忘了。”麝月道:“这可冤枉了我,她们那些话我都和二爷说了,不然二爷怎么想起来给她们带仙丹去呢。”
宝钗又问道:“金钏儿呢?”麝月道:“她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馆。”黛玉道:“姐姐也看看这房子哟,还是她亲自布置的呢。”宝钗看那墙上挂着李居中画的灵芝冰影图,戴琬画的墨笔牡丹,马和之画的墨笔山水。紫檀长案中间摆着灵壁山石,非常玲珑。一边是定花斗,插了几枝蜡梅,一边是紫檀架子,悬着青玉磐。看了一回,笑道:“这屋子虽象蘅芜院,添上这些书画陈设倒不大象了。”黛玉道:“可不是么,我和他说,姐姐是喜欢素净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芜院,嫌那里没有陈设,特为搬去几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听我的,还是摆的这么热闹。”
宝玉笑道:“这还是拣那素净的掂对了几件,若是着色花卉,青绿山水,霁红鹦哥,绿的瓷器,你们更要嫌火气了。”黛玉道:“留春院她们还等着呢。四儿,你去告诉晴雯、紫鹃,叫她们只管关门吧。”四儿去后,麝月便随钗、黛等至屋里。这里铺盖奁具一切都有现成的,无须搬动,甚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