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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又见台上一个老旦份贾夫人,坐了车也到临淮衙署和老生对唱了两段,那段念奴娇序是:鸾车缥缈,指绿杨处处,重来依旧团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云仗霓旌,还是身拥彤。笑随玉案,神仙驻了洞霄景。闲看取,棠荫绕舍,琴瑟又清。唱的虽不及芳官、籍官,却也应弦赴节,从容合拍。李纨看那曲本,这出叫做“仙圆”,道:“这仙字还不甚切,应该改名叫做神圆才对。”宝钗道:“神仙两个字是拆不开的,你这话未免过于拘泥。”迎春道:“这才好了,刚才我看他们哭哭啼啼的,也几乎忍不住了,这都怪宝玉兄弟不好,咱们给姑老爷姑太太取东的,何苦做得那么伤心。”

    宝玉笑道:“二姐姐,你瞧着吧,往后全是好戏了。”果然仙圆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赛会、绣幢,锦散宝扇一队一队的迎了过去,又是鲜花扎的彩亭花散灯,彩结的各种台阁,还有扮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个戏台全都挤满。宝钗笑对宝玉道:“你向来不喜欢热闹戏。看到姜子牙摆阵、孙行者大闹天宫这些俗戏就要躲出去的,怎么近来脾气也变了,会编出这些玩意来?”宝玉道:“你真难缠,动性情的戏又嫌太苦,热闹戏又闲太俗,我哪是好这些呢,为的给老太太看着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伤心,你们又有得批评了。”迎春笑道:“这些也都是实事,我那回到临淮去,正赶上姑老爷的生日,眼见的比这个还要热闹几倍呢。”

    众人尽管评论,却深合贾母的心事,说道:“正该热闹些才好。”此时天色已晚,厅房内外都点上一色白琉璃镂花宫灯,靠着戏台旁边又有四枝倒垂莲式的珠灯,照着台上通明如昼。贾母吩咐摆上晚席,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戏。演到天上星官驾云下来,宣召林如海赴阙,如海唱那神仗曲子道:瑶京拜,感丹霄春握。拥珠轩华毂,占尽神仙浓福。今宵霓裳高会,共驻鸾鹄,齐唱个步虚曲。宝钗问道:“这算完了吧?”宝玉道:“还有几句尾声呢。”只听又接唱道:“多生注就仙眷属,况有乘龙人似玉,天上荣华万事足。”

    凤姐听了拿指头羞宝玉道:“怎么连自己也夸上了,这可有点不害臊!”宝玉道:“这哪是我的原本,不知哪位临时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们算帐去!”贾母知道戏快完了,忙吩咐一声赏。

    鸳鸯即时传下去,便见侍女们抬出几篮子的钱,向台上撒去。豁郎豁郎的几声就如数十道钱龙,一直滚向台上。撤的满台都是钱。芳、藕二人领着十二个侍女,换妆出来谢了老太太和姑老爷、姑太太的赏。贾母又命她们吹弹了一套《风光好》。珊瑚上来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轿子都预备齐了。”

    林公忙上前对贾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儿先跟老太太叩辞。”说着便要拜下,贾母叫宝玉拦住,又道:“珠儿媳妇和宝丫头昨儿刚来的,姑老爷再住两天吧,也让她们娘儿们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凤姐又接着说道:“姑老爷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们的小脸不够。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这么大远的赶了来。多住三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

    不知林公夫妇肯留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送仙踪蟾府惬新游 慰乡心麋台欣小住

    话说林如海假期已满,要赴天曹,贾母再三留他,情不可却,只又能多住两日。这两日贾母仍留贾夫人在赤霞宫住下。凤姐、尤二姐请了一日,迎春、香菱、尤三姐又合请了一日。却因贾母那天游园听戏,微觉疲乏,只在正殿上设席。贾夫人还得抽空至元妃、警幻两处辞行,又要回到绛珠宫检点行李。她这一向住在娘家,才有家庭团聚之乐,热辣辣地就要分手,上恋老母,下抚弱女,顿觉感触百端。林如海却只与贾珠、宝玉等闲谈小饮,又训勉宝玉许多话。

    到了起行那日,会真园中诸姐妹以及丫鬟们,都到贾母上房候送,大家依依不舍。贾母见爱女远别,更是老泪涔涔。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了,如今不比从前,老太太见时想我,只要带信来,我一半天便可赶到。若在世上,随任到云贵边省,倒没这样方便了。”贾母听了,心上稍松,贾夫人方才放心上路。众人送贾夫人上了轿,直随至石碑坊外,林公和贾珠、宝玉等已在那里候着。宝玉正和警幻说话,警幻见贾夫人轿到,忙上前殷勤话别。

    贾夫人和她周旋一番,又对凤姐、迎春诸人道:“你们也请回吧,送到天边总是一别。回去多安慰老太太,替她老人家解解闷儿,这倒是正经。”又瞧着宝钗道:“你也早些家去罢,别叫你太太悬心。我见时再到这里,就叫你妹妹带信给你,咱们再见罢。”李纨和贾珠此番得多聚两日,却是得之望外,眼看就要分离,默默无言,两心如割。借着送贾夫人,暗自落泪。一时林公和贾夫人轿子去远,众人方掩泪而回。只宝玉、黛玉带着晴雯、紫鹃、芳官、藕官一直送到天都。

    那宝、黛夫妇只去几日,为何带这些人呢?原来宝玉那些侍婢,听说二爷二奶奶到天上去,人人都要跟去开眼。宝玉素来依从她们惯了,丢下谁都不大好,弄得没了主意。黛玉道:“车动铃档响,带那些去做什么?要么把晴雯、紫鹃带去就得了。”宝玉又再三央及,添带了芳、藕二人,好叫她们偷学天宫的曲谱。当下与贾珠会齐,便从太虚幻境同往金水河源。见有一只仙槎,湾在那里,大家坐上那船,溯流而上。四望茫茫,也不知是云是水。

    晴雯等初次试坐,都有些头晕,霎时间便到了星渚。贾珠分路直赴司文院,宝、黛诸人顺着天街,一路缓步行来。果然是城阙九重,笙歌万户。探问林如海的新居,只路天街不远,便照所指处奔去。只见道旁一所住宅,是青锁朱门,门内有双犬守着,拳毛长身,状如乌龙,见了他们也很驯服。

    进了二层门,是园林的格式,也有些楼台亭榭。那楼屋全是用白玉石造成,雾槛云窗,层层洞启。旁边遍种着白榆树。一时进了屋里,贾夫人正在检收行装,见宝、黛等进来,笑道:“到底你们坐船慢多了。”宝玉问道:“姑爹呢?”贾夫人道:“他吃了饭,就到天曹销假去了。”晴雯等上来见贾夫人,贾夫人道:“我替你们收拾出几间屋子来,你们先去瞧瞧,看合适不合适,回来再摆饭吧。”

    便叫丫头喜鹊儿领宝、黛等到一处小小院落。院中一大棵紫薇花,花下几间精室,陈设非常雅致。宝玉笑道:“这里就常住都住得。”黛玉笑道:“你倒是花子拾宝,件件都好。”紫鹃道:“姑娘今儿走乏了,坐着歇歇吧。”

    大家歇了一会儿,又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催丫头们把姑奶奶的饭摆上,又另替宝玉预备的果食。宝玉吃完了,陪着说些闲话,便往司文院去寻贾珠。见贾珠住的那间屋,松影当窗,琴书静穆,笑道:“珠大哥在这里静惯了的,难怪到我们那里嫌吵得慌。”贾珠道:“静不静在自己的心,外境虽闹,心中自静,也是一样,必得到空山深林,方能习静?这是道力不够。”

    又同宝玉至宝文阁和诸先辈相见,大家都道:“你们去了这些日子,几乎不想回来了,可见兄弟怡情之乐。”座中一位姓文的,是宋朝的状元宰相,听见此言,叹道:“兄弟之乐很不容易,我从前见着二苏,就觉得可妒可羡,如今又遇着你们昆仲。”贾珠道:“文山先生何出此言?”那姓文的道:“阁下不知我的隐痛,我也不是没有兄弟,可是我走我的路,他走他的路,见了人都没脸提他,还不如没有的干净呢。”

    又见一个大胡子,正和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在那边高谈阔论。那胡子上回见过,认得是苏子瞻,那中年人却不认识。问知是东方曼倩,他并非司文院中人,是偶尔来此闲谈的。见珠、宝弟兄英年玉貌,也甚钦佩。说起他从前汁温之游,走过麟洲凤洲,看见许多怪怪奇奇的事。那回走到虞渊紫水,掉了下去染得一身都是紫的,大家都听住了。那人忽然又大笑道:“你们都是司文院的人,可知眼下出了两种妖怪,专和你们打搅。”

    宝玉问是何妖怪,东方曼倩道:“说起来也可笑,你以为什么三头六臂的东西么?从前卢生在世,养了一只小黑猴,只有三寸多高,常放在笔筒里。每逢要写字,就叫他现来磨墨。他跟了卢生多少年,也不认识一个字,只看见卢生写字是横着象螃蟹爬似的,便以为横写的才算字,见那直着写的都不顺眼,如今此猴潜修通灵,求着到阎浮世界去做人,还求玉帝注定他来生富贵,要在弼马温之上。玉帝任他央求,只是不肯。不料那天玉帝喝醉了,他又再三磨姑,便许了他。后来醒了,十分追悔,已来不及。此猴若到世界里,只怕有得闹呢。”宝玉道:“一个小猴子怕他做什么。”

    东方曼倩道:“他那幻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没有准的。又拜了齐天大圣名下做干儿子,把大圣闹天宫翻筋斗云各种本事都学了去。最可怕的是吹一根毫毛,就变成一个小猴子,同时可以变成无数的化身。他一缩起来,身子很小,跑得又快,连观音菩萨的紧箍咒也扣他不着呢。”苏子瞻在旁掀髯大笑道:“无私心不发公论。曼倩先生何尝是卫护咱们司文院呢,他常到王母园中去偷桃,自从有了这猴子,桃儿没熟,就被他带青啃了去,大家弄的没得吃,所以恨到如此。”

    东方曼倩笑道:“东坡先生且慢嘲笑,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们知道商纣的宠妃姐已么?大家都说知道,东方曼倩道:“你们未必知道得全,那妲字是殷朝女官的名,因女官不止一人,都是按天干排的,就和胭脂苍那些排二排三、排六排七是一样的。那妲已刚好轮到排六,她本是玉面狐狸转世,周武王灭纣,把她也杀了。阎王因她狐媚惑主,罚做章台歌妓,因此记的唱本倒不少,可惜都是些俚俗的。后来又到冥间,自夸她的阴功,说是专门救人之急,将身布施。

    阎王一时懵住了,说道:‘将身布施,是慈悲佛心,快给她一个好去处吧。’判官便注定她来生做礼部尚书,兼管乐部。那乐部或许是她所长,礼部却管着科学学校,她只懂得唱本上的字、唱本上的句子,要迫着士子当金科玉律,那可误尽苍生了。”贾珠道:“这话未免言之过甚。她从前不认识字,既做了官,还不装做识字的么?”东方曼倩道:“若如此倒好了。她就因为自己不认识字,不许以后再有认识字的,要叫天下人的眼睛都跟她一样的黑,所以要闹糟了呢。”苏子瞻大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人的眼睛本来就是黑的,这都是误在离娄的一句瞎话,说至此便不说了。”

    众人定要追问,宝玉又再三央及道:“苏老先生你说了么。”苏子瞻方笑道:“那离娄是眼光最亮的,一日被吃过鳖宝的赌输了,未免有些牢骚,到了阎王面前大发其议论,说人的眼睛要叫他反背过去才对。阎王听了他的话,吩咐判官,所有托生的人都叫他瞳仁反背,因此这些人看黑成白,看丑成美,认为当然的,岂止那玉面狐呢?”宝玉道:“可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难道玉帝就不管了么?”苏子瞻道:“玉帝先不知道,后为包龙图上了一本,说得十分肯切,玉帝当下就把阎王严重处分。可是已生下来的,没法子收回,总要等他们夭年尽了,另有一帮人托生出来,眼睛才会正呢。”大家听了,莫不叹息。宝玉怕黛玉在家里闷着,又坐了一会儿,便自回来。

    此时林如海已从天曹回至新邸,见了宝玉,便问司文院中诸人有何高论。宝玉将东方曼倩、苏子瞻所谈的话,都述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他们两位本是好诙谐的,若说这些妖魔下世造劫的,固然不少,可也有托生在前,眼睛并未反背,即如府上珍大爷、兰哥儿,他们的眼睛又何尝不亮呢?古今文运只有消长,断无永废。你只瞧着罢了。”又笑道:“我们同曹里有个人,脸上生个大黑痣,比钱还大,皮肤又黑又紫,眼圈上两个大黑圈,象天然的墨晶眼镜,没一个不说他丑的。若到世上遇着瞳人反背的,都当他张子暇、宋子都,岂不是个大笑话。”那晚上宝、黛二人陪林公夫妇谈到夜深,方才就寝。天上易晓,一到寅卯之交,便又起来。

    林公夫妇看侍姑爷、姑奶奶真是十二分体贴周到,宝玉自是感激,更见不安。每天总到司文院走走,听那些新奇议论,比说书还有趣味。闲的时候,同黛玉带着睛、鹃、芳、藕也各处逛逛。连玉帝的灵台灵囿,西王母的蟠桃园,仑宫的琼华室,朱霞馆,都逛到了。

    那天宝、黛二人同去寻贾佩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