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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次日晴雯、紫鹃一早就过来,替钗、黛二人梳头。那时太阳正照在栝树下,满院翠荫,十分幽静。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听宝玉在外屋说道:“你们快来看,这玉兰花上两只红绶带鸟才好看呢!”钗、黛出来看,看那后窗上满是花光,窗外海棠、玉兰都开得满满的花,玉兰枝上一对绶带,尚未飞去,拖着通红的长尾,衬着白花,更显鲜艳。宝钗笑道:“这不是天然一幅好画。”宝玉笑道:“若挂在这里,你又嫌他不素净了。”麝月道:“院里还有绛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

    宝玉被她提醒,忙拉宝钗、黛玉往山石边去看。果然有两丛仙草,是从绛珠宫分来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没有开花结蕊。那山石上还有许多异草,也有青茎红花的,也有黄花绛蒂的,也有结籽象小珊瑚豆的。正在玩赏,金钏儿和芳官、藕官都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问:“金钏儿得着你妹子的信没有?”又道:“如今彩云打发出去,太太贴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也就够累的了。”

    金钏儿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撵了,还受了那些冤枉,我有什么脸见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宝钗道:“你的事都是彩云扇的小扇子,她一样也撵了出去,还挨了四十棍子,这不是小小报应么。你也不用委屈啦。”又问芳官、藕官道:“我听林奶奶说你们都排了新戏,是坐唱还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为二爷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连行头也得现做。我们忙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算排熟了。”宝钗笑道:“谁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来倒有几分象。”宝钗笑道:“这出我倒要瞧瞧,看她会哭不会。”一时宝玉和钗、黛往贾母处。

    麝月悄对晴雯道:“二爷二奶奶轻易不在这院住,昨儿住了一晚上,差点出个乱子。”晴雯忙问:“何事?”麝月道:“二爷昨晚上摘下玉来,我给压在枕头底下,一起来可找不着了。问二爷也不知道,两位奶奶急得什么似的,说这玉是丢不得的,后来到博古架上拿东西,那玉正挂在架子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诉你吧,这玉是通灵的。只看从先在怡红院,我服侍二爷,从来没出过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干不净的,后来就把玉丢了,所以这一向我和紫鹃给他们铺炕,总记着一摘下玉就加上锦套,挂在帐架外头,这只有二爷知道,连两位奶奶也不大理会。昨儿忘记知会你了。”

    麝月道:“你也大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着,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睛、麝二人服侍他换上。睛雯问道:“二爷到哪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着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总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更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吧。”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

    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着栏干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着一座玲珑山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着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哪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

    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联是:“时闻流水声,一障湖边看未遍。谁会凭栏意,平生鱼鸟与同归。”原来是宝玉集的句子,却是贾珠写的小篆。那厅屋七间三进,旁有洞房曲室,从一段雕花门扇通过去便是两间精舍。贾珠和湘莲、秦钟都在那里,林公先和他们见了,说了一回话,然后走到厅上,只见帘垂玳押,座设珠茵鼎薰百合之香,注长生之酒。贾母、贾夫人已先就座,左边尚虚一席。

    贾母道:“姑老爷这边坐罢。”林公尚在推让,贾母又道:“姑老爷是成了仙道的,他们又都是晚辈小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呢?”宝玉请示了贾母,便吩咐摆饭。众姐妹也依次叙坐,侍女们上起菜来,虽非常精美。席间宝玉敬了酒,又要鸳鸯行令。贾母道:“咱们听戏要紧,那一来就耽搁不少工夫了。”一时席罢,大家漱茶散坐,宝钗、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阴,园中高下花树红一堆白一堆的,全被烟霭笼住。只那一带杏林红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秀。

    忽听那边梨雪轩中锣鼓先鸣,继以萧笛,慢慢响起台来。贾母尚在厅内,和贾夫人、李纨、凤姐说些闲话。宝玉上前回道:“开戏了,老太太和姑妈那屋坐吧。”凤姐搀着贯母,便要往外走。宝玉笑道:“这里过去很近,何必绕远呢?”凤姐笑道:“新来的人摸不着门,到底往哪里过去哟?”宝玉把那座大穿衣镜一推,便是个门,过去即是梨雪轩。轩中遍用鲜花扎彩,一开门顿觉芬芳扑面。东南两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将玻璃上都遮满了。北面便是戏台,大家仍让贾母和林公夫妇坐在台前。贾珠等一同进来,见了贾母,便往那书阁上去坐,宛然是一间小小的戏楼。宝玉看纨、风、钗、黛诸人都坐齐了,忙命侍女们将新印的璇源集庆曲本捧了一大搭子进来,分与众人。

    此时戏台上已扮演出场,先演的是《春宴》一出,只见一队彩旗朱盖,簇拥着红袍纱帽的小生,骑马扬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风流倜傥,是少年得意的样子。大家听他唱道:“杏园丽景,伴恩袍草色。风流年少,波动龙门绕尾去。紫海瞳日初晓,珂佩风清。笙歌路迥,人在篷莱峤。莺花来处,九重天上春早。那声音绕梁烈石,十分清脆。

    宝钗向黛玉道:“这藕官从前在潇湘馆常见的,想不到她唱得这么好。只是她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爷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着她胡乱调度吧。”这段唱过,紧接着又扮演如海到贾府迎亲,许多绣旗宝仗,引如海一路骑马而来。唱的曲词是:娥嫁与探花郎,折得瑶宫香。宫花斜压镜台旁,手画春山深浅妆。宝钗道:“这唱的调是地锦裆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圆。”凤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时候姑老爷有多么漂亮,怪不得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静听戏吧,柳二爷、秦大爷都在那边坐着,要笑话你呢!”

    凤姐笑道:“我怕他们做什么,秦钟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比你我还晚着一辈。那柳二爷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样。”李纨道:“这藕官那年在园子里烧纸,被婆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我看着怪可怜的,后来听说她做了尼姑,如何也到这里了?”凤姐笑道:“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一时戏台上花轿拜堂的节目都演过了,凤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卺,要接演赏春了。”尤二姐道:“姐姐,你怎么都知道的?”凤姐道:“我也是戏本上看来的。你为什么不看呢?”

    说着又见芳官份贾夫人,袅袅婷婷地出来。那台步走得非常轻俏,真似宝月行空,春云出岫。迎春道:“芳官长得模样也很俏的,可是有几分男相。你们看对不对?”李纨道:“那年在怡红院,我还见她扮了男装,他们都说活象宝二爷呢。”凤姐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点象么?”贾母笑道:“这个长得也不错,若说象姑太太,可说不上。你别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她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要俏点儿呢。”宝玉道:“你们听她唱得如何?”大家将话收住,听芳官唱道:

    蔷薇帘桁,芭蕉庭宇,陌外飞尘隔断,碧栏双倚,一痕花梦如烟,待把霞香泛。锦柱丝绸,细款梅梁燕。风过也绣屏闲,摹被流莺惊午眠。

    黛玉道:“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记的赏荷是一个调儿。”宝钗道:“她唱得也比先强多了,这里又没有师父,是谁教的呢?”黛玉道:“那编曲子的就是师父,你没听说么,人家演习了一个多月了。”宝钗笑道:“她师父是推传授的?”黛玉笑道:“你问她哟。”宝钗再三问宝玉,只笑着不有说。黛玉笑道:“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锦香院的云儿。”宝钗道:“我怎么不知道,还听过她的戏呢。”

    宝玉忙问宝钗在哪里听见的,宝钗也不肯说。禁不得他再三追问,方将薛家传戏、云儿玩票的事说了,林公此时只坐在那里细细听曲,拈髭不语。贾母笑问道:“姑老爷,你听她们唱得好呢?还是编得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错,只我还喜欢那曲子。编得风华流丽,不在汤玉茗以下,到底是谁的手笔?”贾母笑道:“还有谁呢,就是宝玉淘气,一古脑子弄出来的。姑老爷听着喜欢,就算他心思没白用了。”

    说话间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贾夫人的彼此对唱了好几段,直唱到尾声是:“分明黄西清梦,花外声声兴庆钟。双飞去也,鸾台凤省春风拥。觉得余韵袅袅,把台下众人的心神都引进去了。接着唱过巡,便是镜别。份林公、贾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却另有一个十来岁的侍女扮做黛玉。那旧房一幕还添了一个老生扮贾雨村,颇似牡丹亭的春香闹学。凤姐看了笑道:“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她那年到咱们家里还比这个矮的多呢。”宝玉道:“这里找不出年纪小的,可有什么法子。”宝钗道:“稍大些还不要紧,倒是扮得一点也不象,未免唐突戏子。”

    众人正在议论,那台上已演到贾夫人抱病,黛玉牵衣痛哭。扮林公的亲自替黛揩泪,设词抚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扑灯蛾,非常缠绵悱恻。那曲子是:悄悄的药烟送寒,飒飒的重帘雨暗,恹恹的鸳枕单,凄凄的鸾帏掩,滴溜溜泪珠儿成串。眼睁睁瑶台顿坍,惨恻恻弱息抛残。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银灯影风。暗暗的香魂一缕别蓬山。

    座中林公、贾夫人听到此处,眼泪扑簌的滴了下来,怎么着也忍不住。黛玉只伏在宝钗身上呜咽暗泣。李纨、迎春、香菱各触起自己的心事,拿着手巾也偷自掩泪。贾母道:“曲子虽好,到底太悲了,快换别的吧。别说他们,连我也听不下去啦。”宝玉亲到后台,吩咐了一番。

    少时另换了一个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带,手执牙笏,随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当下便有仙官捧着玉敕,授如海为临淮城隍之职。接着又有许多判官皂役,带着舆马执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们姥姥少少捧着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着,口中唱了一段喜迁莺。那曲子是:兰旗飘扬,早梦醒人间。春到天上,满路香花连空旌。临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风调,换了迎神甲仗。归思邈,照红桥明月,便是家乡。大家都说这出接的好。林公、贾夫人看了,这才将泪止住。

    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儿似的,神气还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过手巾镜盒,黛玉擦了脸,补匀脂粉,仍旧听戏。凤姐道:“这戏还有别女一出呢,亏得宝兄弟觉悟得快,当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泪。”宝钗道:“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戏给耽误了。”李纨道:“我也是想看这出戏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来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