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等候,听见他们要走,忙即出来,分搀钗、黛二人入园。宝玉一路跟随说笑,到了留春院坐下,黛玉问起蕙哥儿考试之事。宝玉道:“问什么,反正他是必中的,也不过同我一般高下。”宝钗道:“你真有前知的份儿么?我瞧你这个样儿,总不像个真人。”宝玉道:“真人不露相,若教你们凡眼看出来,还能算真人么。我再说一句,他将来比我强多了,是个状元宰相的命,可惜只中了半个状元。”黛玉笑道:“可见是胡说了,状元就是状元,哪里有半个的。”宝玉道:“你不信,明年就见分晓。”
宝钗知他语有先机,也不深问。又谈了一会儿,黛玉笑道:“既是仙人,请到那边丹房里去吧,我们肉眼凡人不敢亲近。”宝玉笑道:“仙人要去,你们也留不住,仙人要来,你们也挡不住。若不乖乖听仙人的,只要念几句咒语,叫你们自己把上下衣服都脱光了,叫做红娘自脱衣,那才要你们的好看呢。”宝钗笑道:“这哪象仙人说的话,连我也不信了。”宝玉笑道:“信不信在你,仙不仙在我。”大家笑了一阵,随即收拾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起来,草草梳洗了,便要出去。黛玉道:“什么事这么慌张?”宝玉道:“柳二哥等我去修理飞船呢。”宝钗一把拉住道:“你见了柳二爷,告诉他我哥哥非常感激。如今塑了他的像,每天朝着烧香磕头,这一点傻心,也要叫柳二爷知道。”宝玉笑道:“他早就知道了,还用说么。”说着径自出去了。这里钗、黛二人谈些琐事。宝钗说起湘云夫妻如何安顿,黛玉道:“依他的意思,就请史妹夫常住在这里,眼下云儿只管来来去去,等他百年满了再说。若不嫌委屈,就和柳湘莲、秦钟一样,长久住下,有何不可?”
宝钗道:“云儿是个有心眼的,她说一个人靠着人家,两个人还是靠着人家,怎么说得过去呢?”黛玉道:“那是世俗之见,仙家倒不论的。你看那柳湘莲何尝不是散仙,如何也在此间打混。况且史妹夫既脱鬼域,度入仙班,将来或阙清都也未可限量。云妹妹向来豁达的,怎么忽又如此沾滞。”宝钗又提起袭人、柳五儿之事,黛玉道:“五儿呢,还有商量。他和袭人恩义已绝,我提过多次,总不答碴。这种事也不能勉强的,若凑足金钗之数,我倒另想了一个人,就是从先在怡红院的春燕,但不知她嫁了没有?”宝钗道:“我听说春燕跟着她妈过苦日子呢?若找她也还容易。”
黛玉道:“姐姐先把春燕和五儿拨到怡红院,将来就好办了。你连一个鹦哥还找了回来,何况她们旧人呢?”宝钗道:“那鹦哥真可爱,这一向都是莺儿亲自喂她,只可惜带不过来。”黛玉道:“姐姐又傻了,多少人都带得来,那有带不来的鸟儿。”宝钗这才恍然觉悟道:“下次我带来给你。”一时妆扮完了,同上去见贾母。
贾母正和湘云说话。黛偷眼瞧湘云,果然春回眉黛,意态不同,便向宝钗挤挤眼睛,彼此微笑。湘云见了她们,微带羞涩,只站起含笑无语。贾母笑道:“今儿是云丫头大喜的日子,我算是她娘家人,替她办几桌喜席,把里里外外这些人都请上,连香菱、妙玉、秦、柳两家也别漏了。林丫头就替我办去,你看在哪里摆席合适呢?”黛玉道:“若人多了,只有涵万阁、结霞山馆两处宽绰,老祖宗看在哪里好?”贾母道:“就在函万阁吧。咱们等一会儿坐船过去。”又道:“凤丫头呢?怎么没来?你若忙不了,叫她帮着你。”
黛玉答应了,刚好凤姐、尤二姐走进来,黛玉笑道:“姐姐,刚才老太太派了咱们俩替云妹妹办喜酒,这些事我不大在行,可全仗你了。咱们也得办得像样,别叫云妹妹撇嘴。”凤姐笑道:“昨晚上送房,今儿办喜酒,咱们索性连喜果子、红蛋都办全了,省得多费一道手。”宝钗笑道:“好好的事,到你们俩嘴里就说到歪里去了。云妹妹今儿怎这么老实,也不撕她们的嘴。”尤二姐笑道:“人家替她忙活了这些日子,说几句俏皮话,大家笑笑还不是该当的么?”凤姐、黛玉下来,便忙着分头料理。又要布置屋子,又要点菜备席,又要各处请客。忙到下午,一切齐备,赶即坐船来接贾母。
贾母从上房坐小轿子,至香胜亭换船。鸳鸯、翡翠搀扶进舱,凤、黛二人陪着说笑。一路水光花气,迎人生爽。船到小琼华,宝玉、宝钗和迎春、香菱、智能、尤氏姐妹都在柳阴下迎候,只不见湘云。贾母问道:“云丫头呢?”尤二姐把湘云推向前,原来在众人背后躲着。宝钗、黛玉等不由得都笑了。妙玉只在阁下等候,见了贾母,也有一番谈叙。宝玉引贾母先至廊间坐下,看了一回景致,方才进屋入席。贾母席上,是迎春、香菱、尤三姐陪坐,湘云坐了主位;凤姐、尤二姐、宝钗、黛玉、宝玉另坐了一席。
鸳鸯却和晴、鹃、麝月、钏、芳、藕、四儿等另在花格子外三间西厅,摆了两席。妙玉、智能都吃素,另备素斋。林成璧、柳湘莲、秦钟的席只摆在廊外。宝玉在席上吃些果食,便往廊外招呼成璧、湘莲诸人,一时又到西厅,和晴、鹃等打趣取笑。贾母嫌席上不大热闹,把鸳鸯叫来行令。先用喜字飞笺,香菱起令。香菱想了一回,瞅着湘云念道:“喜则喜你来到此。”自己和湘云各饮一杯。大家都道:“这句说得真巧。”底下轮到湘云,却想不起曲句。
那桌上尤二姐笑道:“我替你说了罢,喜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宝钗笑道:“云妹妹这两天真有这个意境。”湘云道:“句子是有了,这喜字还在我身上飞不出去哟。”贾母笑道:“原是你的喜,别人怎么安得上?”鸳鸯瞅着尤二姐只管笑,尤二姐一诧异,才想起牡丹亭原句是,“等”字不是“喜”字,不觉脸上飞红。幸亏湘云接着道:“我也想出一句,‘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数那喜字飞到尤三姐,尤三姐故意不肯喝,大家一阵起哄,才岔过去了。随后尤三姐喝了门杯酒,念道:“非是俺辞家喜浪游。”飞到贾母,贾母举杯饮了,也是想不出句子。
鸳鸯替说道:“可喜那路接仙源近。”数去恰是迎春,迎春拿起杯子,正在凝思,只听贾母道:“曲子里带喜字的太少,咱们另换个省心的吧。”凤姐另取一个牙筒,送到贾母席上道:“老祖宗改这个吧。”原来每根筹刻着一句唐诗,并各种饮法。大家推贾母起令。抽出一根,是“‘鹦鹉前头不敢言’私语者饮。”迎春正和香菱说话,鸳鸯捉着,强迫二人都喝了。
紧接着迎春抽的是“‘媚眼偷看宿鹭窠’旁视者饮”,遍看座中,只尤三姐正向廊上偷看,也捉住她喝了一杯。香菱接过牙筒,摇了几摇,掉下一根,看那诗句是“‘落花时节又逢君’久别重逢者饮。”笑道:“这正该云姑娘喝了。”鸳鸯将湘云门杯斟满,湘云本不怯饮,举杯饮尽。
随后尤三姐抽了一根,是“‘春色满园关不住’离座者饮。”香菱刚站起要往那席上和宝钗说话,被鸳鸯拉回来,迫着她喝了。底下轮到湘云,湘云笑道:“等我抽个好的。”抽出一看,脸先红了。大家看是“‘洞房昨夜停红烛’新婚者饮。”都笑道:“这正是好的,除你还有谁呢,快喝吧。”湘云道:“新婚两字总合不上。”
凤姐走过来,笑道:“就连你从前算上,也不过两个月,还得算新娘子呢!”一面将酒斟满,送到湘云唇边,说道:“喝这杯早生贵子,白头到老。”湘云仍不肯喝,被她灌了大半杯。鸳鸯将牙筒递与贾母,贾母道:“算由我收令吧。”信手抽出一根,是“‘善能月魄羞难掩’脸红者饮。”湘云本有几分酒意,又连灌两杯,此时两颊飞红。鸳鸯又强她干了一杯,方罢。贾母微倦,便扶着鸳鸯走到暖阁,向小炕上歪着。众人散坐说笑,也有在廊下散步的。
一时夕阳渐下,彩霞满室,半轮皓月已从东山渐渐飞起。黛玉又请贾母和众人入席用饭。贾母只吃了半碗八宝莲子粥,叫鸳鸯去看了船,先回去歇息,凤姐、尤二姐都跟随去了。这里众人仍坐廊看月,妙玉向来和湘云最好,同倚栏角深谈。妙玉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如今也有了家了。”湘云道:“我哪里敢做此想,全亏得宝哥哥、林姐姐,费尽回天之力,居然给办到了。可是从前心里头已成了槁木寒灰,此时一线春回又添了许多的酸苦辣,别人哪里知道呢?”妙玉道:“就我得返此间,也深叨宝公之惠。据警幻说他本是补天灵石转世,所以有此神力。此话倒可以共信的。”
正说着,黛玉凑了过来,湘云等便将话截住。黛玉向妙玉周旋一番,又向湘云道:“宝姐姐家里有事,今儿晚上就要家去,你两边都是闲住,又难得来的,索性多住两天再去,我这里有人送你。”湘云正合心意,却故做从容道:“也好吧。”黛玉又道:“你有什么话带去没有?”湘云道:“也没什么话,只叫翠缕留神看守,别大意了。”黛玉道:“这层尽可放心,宝姐姐先回去,一定照应得到。”
宝钗正和迎春、香菱等闲谈,黛玉转身过去使将湘云的话告诉与她。见廊下成璧、湘莲诸人已先散了,宝玉也不在这里,同侍女们,方知宝玉、湘莲酒后高兴,往芳草坪去比剑。尤三姐要拉香菱去看,香菱不肯,自和迎春一路回去,钗、黛二人也便分路回留春院。歇了好一会儿,将要卸妆就寝,宝玉方才回来。
黛玉故意说要将袭人、五儿凑成金钗之数,宝玉不敢与黛玉争执,只闭眼装睡,不答一言。还是宝钗说出实话,找的是五儿、春燕。宝玉方有笑容,说道:“很好的一件事,为什么你们单要呕我呢?”次日仍是五更即起,宝玉因宝钗单身独返,不甚放心,又打发晴雯送至荣府。
其时天已微亮,宝钗又找补了一觉,然后起来,先至拢翠庵寻惜春。惜春闻知湘云之事,微笑道:“二哥哥只知骂那些禄蠢,我看你们都是情蠢,生被这情字结网住了。”宝钗道:“你这话未免近于偏激,佛家拈花微笑也未必是无情的,只看这情用得正不正罢了。”坐了一会儿,又到湘云卧室,嘱咐翠缕一番,方往王夫人处。此后每日总要亲自去看看,或是自己没空,也打发莺儿去探问。
一连三日,湘云尚无回来消息。宝钗想到湘云究竟是生魂,不比自己吞过仙丹的,若在那里久居不返,难保无游魂夺舍等事,心中甚为担虑。直至第四日,翠缕方来送信,说道:“姑娘醒过来了,请二奶奶别惦记。”又向莺儿道:“昨晚上紫鹃送姑娘回来,四姑娘在梦中还见着她,说了好些话呢。”宝钗又亲自去看了湘云一趟,听惜春说起,果然见着紫鹃,并非入梦,大家叹异。
时光匆匆,转眼已到放榜之期。那日宝钗起得较晚,刚在梳洗,听得外面一片吵嚷之声,正要打发人去问,焙茗已拿着报条进来。秋纹接过来看了,回道:“奶奶大喜,蕙哥儿中了,还是第七名举人。”原来闱中写榜,先从第六名写起,所以报得最早。
宝钗连忙至王夫人处道喜。李纨、梅氏也在那里,都向宝钗称贺。只谈到名次巧合,不免怀疑。王夫人道:“我那天问牙牌数,占的是中必叠双,这不是验了么。”宝钗道:“那回见着二爷,他说蕙哥是必中的,和他名次相等,可见什么事都是前定的。”李贵去看榜,直到三更后回来,果然第七名贾蕙,是江南应天府官阴生,这才放心受贺。
次日贾蕙分具贽敬、门敬,去见各位师门。先见了房师张编修,问起家世,甚替贾蕙惋惜。说到闱中元已十多天了,偏那正主考余中堂是个假道学,因这本是官卷,怕人说他阿谀附朝,故意挑剔五策骈体违式,要归入副榜。还亏得本房力争了好几次,才把第七名卷与元卷互调。
贾蕙听了,甚为感激,说道:“门生初次观光,蒙老师如此成全,已属万分侥幸。况且先君也中的是第七名,或者此中高下也有定数。”张编修道:“若如此说,中倒不如中第七,巧合了家传衣钵,倒成了佳话。”后来又去见各位座师,那三位也是同声叹惜。
不知那余中堂见了贾蕙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倪金刚膜拜真菩萨 贾探花屈居半状元
话说余中堂在关中,因一时矫情,几乎将贾蕙改成副榜。揭晓之后,方知是尚书之孙,军机弟,又是贾妃胞侄。深恐因此结怨,心中万分懊悔。一见贾蕙名帖,立时请见,非常礼遇。先称赞贾蕙文章如何沈实,经策如何博学,一见便知是饱学之士,不料如此英年,将来更未可限量。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