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道:“大夫请了,还没来。”大家又谈了一会儿闲话,素云回道:“王太医来了,在外书房候着。”李纨忙道:“快请。”探春、宝钗等见李纨有事,便说:“大嫂子见了小兰大奶奶,替我们说声,劝她好生养息。你有事也不用送我们。”说着便一同走了。探春又邀宝钗同至秋爽斋坐坐,刚走过柳堤,却遇见秋纹来寻宝钗。
不知又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司文郎学谱琴上字 乘槎客旧赋画中游
话说宝玉违侍庭闱,时时悬念,那回给王夫人托梦回来,心中倍增眷恋,想趁著王夫人七旬大庆,亲自回去称祝。这话早已和宝钗提过,此时算著王夫人寿辰将届,又想到黛玉成婚之后,尚未谒见舅姑,再三央及黛玉,到了那天一同回去。黛玉素明大礼,自无不允,又帮助宝玉想出法子,编成戏法歌舞。戏法中所进蟠桃,就是王母园中带回的桃核,种在会真园土山上,已成大树,结了许多挑子。那仙酒也是自己酿成的百花液。宝玉本来会唱,从前在冯紫英的宴席上自己弹唱过的,黛玉深谙工尺,又天姿聪敏,也一学就会。倒是晴雯、麝月只会小曲,不懂昆词。
紫鹃、金钏儿,连小曲也没唱过,很费一番排演。此番回家上寿,居然见著王夫人,只苦于不能实说。演到那几段曲子,宛然应统赴节,唱随和协,却被探春、湘云、宝钗诸人观破机关,时时瞧著她们发笑。宝玉还镇得住,黛玉从未露过面,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唱完了,将场面交过,一同隐形走出。刚出了院子,宝玉忽向黛玉道:“我还有点小事呢,好妹妹,你先家去吧。”黛玉忙问:“何事?”宝玉微笑道:“回来就知道了,反正瞒不了你。”
说着便同晴雯、芳官往大观园去。走进怡红院,遇见柳五儿正在院内浇花,一见宝玉不觉楞了一楞,问道:“二爷怎么回来的?”宝玉并不回答,只问道:“春燕呢?”柳五儿指着廊子上晾手巾的,说道“那不是么。”春燕听见五儿和人说话,回头看是宝玉,也赶向前来,叫声二爷,正要说什么,宝玉忙道“说话的日子多着呢,你们俩要跟我去,这就走罢,碰见人就麻烦了。”春燕道:“我听宝二奶奶说,这鹦哥是林奶奶的,咱们给她捎了去算个见面礼罢。”芳官跑到拖厦,将鹦哥架子摘下,提在手里,一面催她们快走。五儿道:“我们去拿点衣服就来。”晴雯道:“不用拿了,那里都有。”
于是芳官提着鹦哥,晴雯一手拉着春燕,一手拉着五儿,随同宝玉出了荣国府,幸喜门上那些小厮们都没瞧见,出了城便走得快了,渐渐人烟稀少,只见一片荒山野地,中间走过一道小溪流,春燕、五儿跟着晴雯、芳官踏水而过,陡觉身陷水中,扎挣不出,正在着急,宝玉拉了她们一把,惝恍间已在平地。又走了一会儿,便至太虚幻境。春燕见又是牌坊又是宫门,笑道:“这是什么地方?”有这么大庙。”芳官笑道:“亏你还开还开过眼呢,见了牌坊就是庙。告诉你罢,这就算到了。”晴雯指前面另一座宫门道:“那就是赤霞宫。”五儿道:“二爷在这里是什么分儿?住的都是宫殿。”
芳官笑道:“你问那些做什么?”一路走著,已至工字院。宝玉问侍女们,知道黛玉已回留春院去,便领著她们入园,来见黛玉,黛玉笑道:“你又弄这玄虚,也不知会宝姐姐一声,只怕要带累她做瘪子呢。”宝玉笑道:“管她呢,若急了会来找咱们的。”芳官提着鹦哥给黛玉看,说道:“这是春燕想著,给奶奶带来的。”那鹦哥见了黛玉,便叫道:“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一会子又念起葬花诗来,黛玉调弄一番,吩咐挂在抱厦上。又道:“怪可怜的,紫鹃好生喂它,记著给它洗洗澡。”晴雯道:“春燕、五儿来了,请奶奶的示,派她们在那一处呢。”黛玉道:“蘅香院那里人少,把她们交给麝月罢。”晴雯答应下来,见春燕,五儿衣裳都湿了,先带至西屋,将自己旧衣取出,给她们换。五儿穿了,刚好合身。春燕却嫌尺寸较大,另将紫鹃旧衣借给她,方才合适。从此春燕、五儿便在蘅香院和麝月、四儿同住。春燕跟她妈本来不大对劲,到此并不想家,柳五儿倒时常想念母亲,悄自弹泪。麝月安慰她道:“你若想家,这里时常有人去,只管跟他们回去瞧瞧。就是你妈想你,也能够到这里来的。”五儿道:“这是真的么?”麝月道:“谁还骗你。”
五儿听了,方才将心放下,这一天晚上,黛玉在贾母处久坐未回,宝玉无聊,便同晴雯来蘅香院,刚好芳官、藕官也在这里,大家说笑玩罢。麝月笑向柳五儿道:“我听紫鹃说,那年二爷要做和尚,不大理你,把你急得了不得,和紫鹃说了许多心腹话,这么大的丫头,也不害臊。”五儿道:“这有什么害臊的,反正我是一条心,决没有三心两意,不象那春燕背地里和她妈说盼望着二爷把她们都放了出去,到真个撵了,又苦苦地想着回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春燕道:“那是顺着我妈的心眼说的,好哄她老人家喜欢,哪里做得准。”芳官笑道:“你到底打错主意啦,那庆儿跟着珍大爷也保了官儿,你若嫁了他,不就是一位官太太么?比这么着强多了。”
春燕又羞又急,说道:“你才嫁给什么钟儿、磬儿呢。”一面抢上去,将芳官扭住,按在炕上,尽着胳肢,芳官素来最怕痒,笑得急了,骂道:“浪蹄子,你再这么闹,我把你妈叫来,狠狠地打你。”宝玉偏护芳官,又赶上来胳肢春燕。
正闹着,紫鹃慌忙跑来道:“宝二奶奶来了!还带着两个婆子,此刻都在留春院,姑娘请二爷快去呢。”宝玉瞅着春燕、五儿道:“一定是你们俩的妈来了,你们也跟着我来罢。”芳官道:“我也瞧瞧我干妈去。人说打是疼骂是爱,我还忘不了她疼我的好处。”三个人便同紫鹃往留春院,紫鹃领春燕、五儿往西屋去见她妈,芳官也同着过去。宝玉自往黛玉房中,一见宝钗,忙道:“姐姐受累了,这时候赶了来。”
宝钗不禁粉面含嗔,道:“我愿意么?这是谁抬举我的?我且问你,这两个都是我替你要回来的,有什么偷着掖着瞒人的事?你要带她们来,也告诉我一声,好有个应付。谁还不叫你带来么?如今被这婆子讹住了,哭吵着不依,把我搅得一点主意也没有。若不是三丫头仗着五营压服她们,还许闹人命官司呢,可不成了笑话?!”宝玉笑道:“芳官直央及我,要把她们带了来,还说姐姐当面应许她的,我一时想不到,没有和姐姐接头,以至叫姐姐着急受累,都是我的罪过,我给你赔个不是罢。”
说着对宝钗深深一揖,宝钗道:“那算得什么?”宝玉笑道:“这个不算,等一会儿我来一个肉袒牵羊,好不好?”宝钗还是绷着脸,说道:“你这些话只好哄妹妹,我不听那一套!”宝玉笑道:“难道必得叫我下跪不成?太大了。”说着便走到宝钗身旁,悄悄地说道:“姐姐真要我下跪么?也叫人看着笑话。”宝钗一笑,方算把怒气平了。黛玉瞅着宝玉笑道:“我今儿知道你了,敢则专门欺软怕硬,往后瞧着罢!”宝玉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宝钗道:“妹妹,你看那春燕、五儿跟她妈如何说法。”
黛玉道:“她们俩到了这里,天天和芳官、四儿一把子,嘻嘻哈哈,玩笑疯闹,有多么乐,难道还想家去?柳嫂子也是明白人,春燕他妈虽湖涂,搁不住春燕三两句话,也就打发回去了。”宝钗道:“依你这么说,就没有事啦。”黛玉道:“可有一层,春燕的妈又老又穷,你答应给她一口闲饭吃,养她到老,就没有别的想头了。三丫头善于用威,咱们恩威并用才是。”宝钗道:“那老婆子也可怜,这么许她也是应该的,究竟人家一个女儿在这里呢。”宝玉道:“姐姐你见了老太太没有?”
宝钗道:“还没顾得上去呢。妹妹,咱们同去罢。”黛玉道:“你为这样琐碎事来的,别吓了老太太,今儿晚上把事办妥了,明儿再上去不晚。”一时紫鹃过来,说是两个老婆子听了她女儿的话,都没有什么话说,大概不至再生枝节。宝钗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柳嫂子有小厨房的事,不能耽搁,你们掂对着打发一两个人,送她们俩先回去,谁合适呢?”黛玉道:“叫晴雯、芳官送去罢,她们走的时候上来一趟,还有话吩咐。”紫鹃答应了,自去传话。
这里宝玉仍和钗、黛二人闲谈,宝钗要看黛玉填的琴谱,黛玉拿出来,就灯下与宝钗同看。又拿指头仿弹琴的方式,慢慢抹挑勾剔。宝玉看那上头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一一指着问黛玉,黛玉笑道:“你跟渺渺真人学过琴,又是天府司文院的人,怎么有不认识的字?说起来岂不叫人家笑话。”宝玉笑道:“我本是个笨牛,虽不勤学,倒还好问,好妹妹教给我罢。”宝钗道:“你拜我做老师,我教给你。这匀字是勾,易字是剔,末字是抹,仑字是抡,之字是泛起,全是指法的暗记,照此类推,就都懂了。”宝玉道:“姐姐那年替我改诗,我早就拜你做老师了,不过那是一字师,如今改做五字师罢了。”
黛玉笑道:“人家说的,若要会,得跟师父一头睡。我替你续上两句,睡了还不会,再加双腿跪。若不是刚才那一跪,师父哪肯教你!”宝钗笑道:“弹琴雅事,何来此鄙俗之言。”宝玉看那谱中正文是黛玉新填的同心琴操,那琴操是:
搴芳丛之旖旎兮,佩以同心。倚光风而独立兮,若溯襟凤盟靡渝兮,山远湘深。怀彼美人兮,匪今斯芬。
香披披兮水轸横,梦迢迢兮窗月明。微子华予兮孰贶幽。磬寸肠如回兮恻旧情。
宝玉看到此笑道:“她那天晚上睡到床上,还哼哼唧唧的,又像填词,又像唱曲。敢则就念得是这个。”黛玉笑道:“上回见了姐姐的新曲,就想和的,一直没有工夫,前儿在家里见着姐姐,才又想起来,勉强凑成了,到底不大慰贴。”宝钗道:“这两段就好,一往深情,都写出来了。”
正说着,晴雯、紫鹃、芳官带了春燕、柳五儿母女上来,给二爷、二奶奶叩谢。宝玉每人安慰了几句,宝钗又答应替她们养老,柳嫂子到底大方,说道:“二爷不嫌五丫头粗糙,二位奶奶又都疼她,这就是她的造化,我一向伺候太太、奶奶的,就不说五丫头这件事,奶奶还能看我临老饿么?我只感激奶奶们的恩典就是了。”春燕的妈却千恩万谢地絮叨不断,晴雯、芳官拉着她们一同去了,这里宝玉和宝钗接续着看那琴操是:
维江有篱兮维泽,有荪芳郁为性兮静言,相敦风露下兮氤氲,葳蕤在抱兮若予。霓裳冉冉兮秋镜寒,迟暮相怜兮永素欢,都房缱绻兮一唱再弹,弹复咏唱兮惹袖波澜。
宝玉道:“怎么这段又发此伤感?”宝钗道:“言为心声,这也是不期而然的。妹妹你近来的琴学比我又深了。”黛玉道:“哪里说得到琴学,不过我闲着没事,时常弄着玩。姐姐事情忙,就生疏了。”宝钗道:“琴是你常弹的,还不算希罕,昆曲可从来没听你唱过、那天替太太上寿,唱得那么和拍,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黛玉道:“谁会呢?都是他闹的,挤到了那里,不由得不唱。你们也太刁,明知我不会,偏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笑我。三丫头更坏,那两只眼睛直瞧着我,被她窘住了,几乎唱不出来,到底还是走了一板。”宝钗道:“何曾是笑你唱得不好呢?你想自己人到了一块儿,偏要装做不认识的腔调,你把脸还绷得顶紧,越看越忍不住要笑了。”
一时宝玉又道:“姐姐,你来得很巧。我明儿请老太太在璎珞岩赏藤花,那地方是新布置的,姐姐还没有到过。等老太太歇着,咱们也做诗玩。我新学来的江风体很好玩的,不可不试做一回。”宝钗问:“怎么叫江风体?”宝玉道:“从前有两个名士,在江船上兜风,闷极无聊,想出来的玩意,明儿你就知道了。”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收拾就寝。
次日和钗、黛二人同至贾母处,贾母问宝钗道:“宝丫头,你这回来玩,还是有事?”宝钗只说道:“春燕、柳五儿的妈都想她的女儿,带她们来瞧瞧的。”贾母也信了,又道:“五儿不是柳嫂子的丫头么?往常逛园子,柳嫂子做几样新鲜菜,都还可口,咱们这里还短这么一个小厨房呢。”黛玉道:“若老太太喜欢吃她做的菜,将来把柳嫂子叫了来,也不费事。”贾母又问宝钗道:“你太太见宝玉家去,喜欢不喜欢?”宝钗道:“后来因为没得好生说话,又想着掉眼泪。”贾母道:“分明是欢喜的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