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女帝笑起来,声音含糊,回荡在大殿中的柱子上,有种鬼气森森之感,侍立在侧的宫人忍不住低下了头,两股战战,双腿发软,“朕为帝数载,也不需你来教我这个道理!等你能把这个位置坐牢了再来说今天的话罢,这天下之主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好坐的。”年老的帝王细细打量起眼前年轻稳重的女儿,就仿佛是兽群中年富力强的新王与年迈不堪的老王相互对视,她突然生出无尽的感慨,这自然是来源岁月无情侵蚀的悲哀,原来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逃脱不了生死轮回的宿命。
“你,你不像你父亲。”她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流露出怀念的神情,“他比你温和多了,却很倔强,未有你这么圆滑。若是当初,他能有你一二分手段,也不会落的这般下场。”
楚晙听她说起自己的父亲,手中一顿,漫不经心道:“斯人已逝,就算是道尽哀思,也是无用。”
女帝双目如电,突然变的锐利起来,看着她道:“等你走到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有些东西,你永远永远都再也无法得到。哪怕你耗尽所有,倾尽这天下间的财富,都不能改变……这就是代价,这就是----命数!”
她疾声厉色地说完,便如同被人攥紧了脖子,用力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凸起,面色刹那间由白转青,最后手无力落在被中。
殿中寂静无声,楚晙的目光掠过那排微弱的灯盏,其中一盏只余豆大的火苗,倏然熄灭,她的手在桌上叩了叩,吩咐身边宫人道:“召太医。”
太启六年,圣上病重,再次急召了整个太医院,从宫中传出的消息皆是语焉不详,又过了半月,女帝召了内阁几位顾命大臣与太女于玉霄宫觐见,这下人人都心底有数了,想必到了此时,也必然是要写遗诏了。
玉霄宫中正殿里乌泱泱跪着一排红袍官员,其中有内阁首辅严明华,次辅沈明山,以及文华阁大学士数人,这些都是女帝向来倚重之人,在这种场合出现自然有其深意。严明华跪在丹陛前,抹了把眼角的泪,哽咽道:“陛下……”
女帝恍惚睁开眼睛,气若游丝般道:“将东西拿出来。”
宫人捧着赤色玉轴从屏风后出来,女帝道:“……朕,从位数载,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以天下之心为心,共四海之利为利,保邦于未危……而人主之事,遁卦六爻,亦未言尽,便知人主原无宴息之地可以退藏,不及臣下可仕可止,无可旁诿。太女皇四女楚晙,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这份遗诏显然是女帝亲笔所写,并未交由大学士执笔。此言一出,重臣皆垂目饮泣,严明华趴在台阶上,哭泣道:“陛下,陛下!”
毕竟是女帝一手提拔上来的老臣了,女帝慢慢道:“哭什么,你是朕的内阁首辅,起来,站好了。”
楚晙从人群中走出,跪在台下,女帝看着她年轻但沉稳的面容,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渴望与怀念。她推开两侧宫人的搀扶,颤颤巍巍从座位上站起来,虽身形佝偻,但苍老的面容上依然保留着属于帝王的威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晙,在这一刻,她仿佛已经洞悉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极为平静地道:“太女,这天下社稷,朕交付于你了。”
楚晙与她深深对视一眼,随即附身一拜,朗声道:“儿臣必不复所托!”
“那就好……”女帝一步步转身落坐,看着殿中跪着的大臣们,在御座上合上了眼睛。
太启六年十一月,京师戒严,闭城封坊,三日后由文华阁大学士在朝中宣读遗诏,昭告天下,朝臣皆素衣白冠,于大丧之日始,新帝扶灵,梓宫葬入陵墓,皇女皇孙随行,辅臣并三品以上大员随侍奉如常。
城中庙寺至大丧初日,需鸣钟三万,钟声彻夜不绝,在长安上空回荡。风流云转,光影变幻,飞快的掠过琉璃瓦上,无言注视着沧桑人间。
国丧禁乐,五城兵马司夜夜巡逻,全城宵禁,满城无比安静。清平所居附近的歌舞坊也闭了门。倒也得了数日的清净。她夜夜宿在书房中,深夜仍坐在桌前看书。丧钟已停,但又好像回荡在耳边。她见桌前那只蜡烛将熄,取抽屉里寻了新的换上。
窗外冷月如霜,在窗柩落下一片冷冰的银色。东面的窗户未曾关上,倾泄了一地月色。有风吹来,将桌上书页翻的哗哗作响,那烛台也被风吹的向书倒去,她来不及去关上窗户,快步走到桌前扶稳了烛台,又把书用镇石压好,烛火摇曳,恰好照出那句“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或暂出,复又遭网”,残灯满室影幢幢,她手中一抖,心中有些蓦然有些发冷。
待她放好了东西,转身去关窗,突然看见一点白自空中旋转落下,好似银屑般发亮,接着密密麻麻的银屑落下,没想到竟然下起雪来。
她伸手接了一片,而后关了窗,冰冷的雪很快融化在温暖的掌心,书房的门突然响了响。
清平有些奇怪,这么晚了,张柊也该一早歇息了。府中下人知道她的习性,断然不会来打扰,她警觉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