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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惑 第17节
    他肯定猜不到是他,那个傻小子。

    -年-月-日雨

    如果这就是最终的结局,也许我该认命了。

    ——节选自《易南窗日记》

    易南窗的名字出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并序》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一句,为其父易博文所取。易博文是大学教授,两袖清风的文人。易南窗的母亲陈茵则是一名中学老师,为人温婉不争,故此,易南窗家虽是书香门第,却并不大富大贵。实则,整个易家家族都十分普通,易南窗家在家族中反而算是上等水平。

    易南窗在大学时,的确有一个喜欢的同学。那个同学却是一个男孩子,也就是宋弦。只是这件事只有易南窗本人和邱从容知道。

    传说中在毕业之前表白的事情,也是真的。

    只是与此同时,易博文就被查出了淋巴癌,治疗费用非常高,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被花得一干二净,亲戚朋友也被借得避之不及,易家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瘟疫般的存在。易南窗为此放弃了一切,包括儿女私情和锦绣前程。原定的考研计划被易南窗丢到一边,从实习期开始,易南窗就正式踏入了社会工作。

    虽知欲速则不达,易南窗却始终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社会的磨砺,他靠着英语,做过外贸做过翻译,最初那段时间却因为毕业证还没拿到的原因,工资总是不高不低。后来总算拿到了毕业证了,却又因为不是名校,只是普通本科,还是个应届生,就被许多更高门槛的企业拒之门外。

    眼见治疗费用越来越高,易母夜不能寐,易南窗只好身兼数职,在正职下班之余,疯狂地接翻译工作。与此同时,摸索着创业之道。

    如此数月的高强度工作下来,易南窗终于病倒了。

    那段时间,因为易母陈茵向许多朋友借过钱,其中一个她的同学,当时已经是个企业老板的同学,见陈茵窘迫,想帮她,就曾经提出让她去他公司做些普通的文职工作,他开给她八千一月,也好为她减轻一些负担。

    八千一月,无疑比她的中学老师工资是要高出许多的。只是话说到了那个份上,那个企业老板就已经明显是不计得失地在帮她了,而且那个企业老板曾经也是她追求者之一,基于这种种原因,陈茵婉拒了这个提议。

    易南窗病倒却让陈茵重新想起了这件事。为人妻为人母,她无法看着任何任何一个人倒下,所以她在良心的谴责下,接受了昔日同学的这一份工作。

    初时易南窗很奇怪陈茵为何会忽然换了这份做了几十年的教师工作,陈茵只说是因为教师晚上还有很多作业需要批改,为了照顾易博文,所以换了份清闲些的工作。只是为了避免易博文担心,别告诉易博文她换工作的事。

    陈茵为人师表,做事向来有分寸,易南窗当时相信了这个说法,只是为了安全起见,让陈茵把新公司的地址和负责人联系电话都给了他。

    陈茵转文职以后,相安无事地过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易南窗下班回家,却发现陈茵还没有回家。易南窗打电话给陈茵,陈茵说她临时被派了些工作,可能还需要两个小时左右。易南窗担心陈茵下晚班不安全,就过去陈茵公司接她。

    当时整栋大厦几乎都已经下班了,易南窗按照地址来到八楼,走到a809那间办公室门口时,听到有个女人似乎是在讲电话。办公室的玻璃门并没有关,易南窗已经看到了陈茵,正想走进去时,女人挂了电话,说了一句:“我说陈茵你到底做好了没有?你不用下班,我不用下班呀?”

    易南窗顿住脚步,他望过去,说话的是个打扮得非常时尚的女人。

    陈茵说:“就快好了,我也赶着回去,我儿子着急呢。小樱呀,这些东西,以后能不能早点拿给我?我不能太晚回去。”

    叫“小樱”的女人嗤笑一声,说:“哟,阿姨,你每天在这儿坐着,工作量那么一点点,还给你8000一个月,叫你加个班,你都不愿意呀?”

    陈茵沉默下去。

    小樱说:“你说,你在这儿要是做花瓶的,赏心悦目也就算了,问题是你都是个40岁的老阿姨了啊,虽然说我们王总也是40,但是,男人40一枝花,女人40老干妈,我们都很奇怪,你是哪里来的勇气啊,你不会以为,王总还能喜欢你这样的老阿姨吧?王总招招手,什么年轻的没有啊。”

    易南窗握紧拳头,阔步走到那女人身前,一巴掌把她扇到了地上。

    那女人懵了:“你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你敢打我!”

    陈茵看清楚是易南窗后,也大惊失色,忙起身去拉住他:“南窗?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人看着他们两个,反映过来,说:“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你敢打我!陈茵!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女人!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易南窗身上泛起来一股戾气,他蹲下去反手又扇了女人一巴掌,冷声道:“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这里这个时间点,所有人都下班了,女人也不敢太嚣张,捂着脸瑟瑟发抖。易南窗说:“道歉。”

    女人怕他再打人,服了软,说:“对不起。”

    陈茵把易南窗拉起来,易南窗指着女人说:“做人要积点口德,没人收你,天要收你。”

    陈茵说:“南窗,算了算了。”

    易南窗拉着陈茵离开那栋楼,陈茵跟不上他的脚步,说:“南窗,你慢点走。”

    易南窗缓下脚步,问道:“多久了?”

    陈茵说:“什么多久了?”

    易南窗说:“你被别人这么欺负,多久了?还是说,从来到这个破公司的第一天就已经是这样了?”

    陈茵说:“没有没有!就是这个小樱说话有点不好听而已。”

    易南窗张开手把她抱进怀里,说:“明天开始,不准来这里上班了。哪里也不准去。乖乖待在家里,知不知道?”

    陈茵说:“傻儿子,妈也没有事。”

    易南窗坚持:“别担心钱的事情了。都交给我。听到没有。”

    陈茵只好说:“好好,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到了公司,易南窗担心陈茵不听话,跑去茶水间给陈茵打电话,陈茵接起来,说:“南窗,什么事?”

    易南窗说:“妈,你在家里是吧?”

    陈茵说:“我担心你爸问起来,还不好解释不做老师了的事,所以就出来外面找一个朋友了,下午再回去。等过段时间我再和他说。”

    易南窗说:“那你在哪里?”

    陈茵笑道:“傻儿子,你还能认识妈的所有朋友吗?我在一个学生家里。不说了啊,你专心上班。”

    易南窗还没有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电话那边忽然响起来一个听起来有些远的声音“赶紧啊!上班时间别打那么久的……”而后便断了。

    易南窗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他又把电话打了过去。陈茵已经没有接了。易南窗就不停地打,直到陈茵终于接了起来。

    易南窗的声音已经有些生气了:“妈!我说过什么!我叫你别再去那里上班!你为什么还要去?”

    陈茵沉默了一会儿,虚心地说:“真的没事的。”

    易南窗说:“妈!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你的儿子!我说了钱我会搞定的,你为什么还要担心?你觉得爸要是知道你去那种地方工作他会开心吗?算我求你了,你现在马上回去好不好?你真的真的不要担心钱,我还活着呢,我会赚钱的。好吗?”

    挂了电话以后,易南窗冷着脸离开茶水间,走到门口时,无意中撞到一个女孩子,他低着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走了。那个女孩子双手抱着杯子,看着易南窗的背影,有些出神。过了许久,才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了句“没关系”。她拿着杯子去倒水,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那一天易南窗都有些神情恍惚。下午下班以后,他早早收拾了东西离开公司。过马路往地铁口等红灯时,他心里泛起来一股排山倒海的自责感。他觉得自己非常没用。

    麻木地跟着人流走过马路,他被一个女孩子追了上来。那个女孩子就是叶芸雯。

    因为一心钻在工作里,易南窗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

    叶芸雯跟在他身边,看上去很腼腆。她说:“易南窗,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易南窗看了她一眼,说:“对不起,我得回去了。”

    叶芸雯说:“就……就几分钟就好了。是这样的,我……我可以帮你。”

    易南窗说:“不好意思,我真的没有心情。我得回去了。”

    叶芸雯有些着急:“易南窗,我……我真的可以帮你。我有很多钱。我真的可以帮你。我不是神经病,也不是骗子。你如果愿意和我聊一聊,就知道了。”

    易南窗又看了她一眼,说:“我真的得走了。”

    叶芸雯没有跟上去。她从人事那里拿到了易南窗的电话,她给易南窗发了个信息:易南窗,我是叶芸雯。你不要误会,我真的不是骗子,并且我真的有很多钱。我来广州工作,只是因为在北京太无聊而已。如果你有经济上的问题,我真的可以帮你。或许,如果你有创业的需要,我也可以帮你投资。你考虑一下,如果觉得还有需要,就来找我。

    易南窗关了手机,并没有理会叶芸雯。

    他变得更加勤力,把商场上一些东西摸清楚后,整理了一整套方案,在业余时间开始带着自己的计划方案四处奔波,去拉赞助和投资。但是很多人认为不可行,或是对他的年纪和履历抱有怀疑,甚至还有被剽窃过创意,而他却因为无权无势,无可奈何。

    易南窗开始知道,很多事情真的就只是说来简单而已。

    陈茵把他的焦急和拼命看在眼中,又开始坐不住了。她瞒着父子两人,去找了一份辅导班的工作。因为是贵族辅导班,工资还挺可观,只是因为都是些富家孩子,家长都有钱有势,就不乏仗势欺人之人。

    有一天,陈茵回到家以后,躲躲藏藏。易南窗直觉不对,把她揪出来,才发现她的脸红肿着,似乎是被人打的。

    从那一天开始,易南窗开始明令禁止陈茵外出上班,并且和易博文通过气,让易博文监督她。

    易南窗考虑了三天,找到了叶芸雯。他那时并不能确定叶芸雯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而且,他以为,叶芸雯所谓的“帮忙”和“投资”,真的就只是纯粹的“帮忙”和“投资”而已。只要他翻身以后,把钱还上就好。

    两个人约在一个饭店的雅间。叶芸雯告诉易南窗,她是北京人,她爸爸是个亿万富翁。不过她家里人重男轻女,除了他爷爷以外,都比较喜欢她哥哥,所以感情都给了她哥哥,对她,却是从小到大都一味用钱来打发,而且一给就是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上千万。除此之外,她的爷爷也会每个月都给她数额不少的零花钱。她平时也没什么地方需要花钱,所以累积到现在,她的个人资产肯定过了亿,具体有多少,她自己都不太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非常多,只能多,不能少。因为在北京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人或事,所以她就孤身一人来了广州,为了交朋友,还恰巧进了易南窗同个公司上班。并且,为了表明她不是骗子,她急切地向易南窗证明了这一切。

    易南窗说:“如果你真的肯帮我,按照我的计划,我本可以在三年以内就把你投资的钱连本带利还你,但是因为我家里很需要用钱的缘故,这笔钱可能就得延迟到五年之内还你。或者说,你是有别的什么要求?”

    看得出来,叶芸雯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说:“我有别的要求。”

    易南窗等着她的下文。

    她说:“我可以支持你的一切资金需求,并且,这笔钱……你可以不必还我。但是……你要和我结婚。”

    易南窗愣住了。

    叶芸雯说:“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和我交往,并且结婚。”

    易南窗又考虑了三天。第四天,他找到叶芸雯。

    他其实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叶芸雯完全可以拒绝,但是如果叶芸雯接受不了,那他的底线也就摆在那里无法打破,也只好继续死拼了。

    他说:“我有三个要求,如果你可以接受,那我们就合作,如果不可以接受,我们就还是各走各路。”

    叶芸雯说:“是什么要求?”

    易南窗说:“我们之间,需要签订一个协议。协议包括,第一,我们可以结婚,但是要在五年以后。五年以内我和你不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第二,我和你的关系在五年以内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第三,你需要支持我的所有创业投资,这笔投资将在五年期满之时连本带利归还给你。所以,五年以后,你亦不可以将这段关系向外人扭曲为包|养关系。你若违反这三条中的任何一条,我都有权在任何时候终止协议。”

    叶芸雯思索了一会儿,说:“那……那好。我答应你。我本来,也就是真心想和你结婚的。”她抬起头,说:“那这份协议我也有权添加我自己的三个要求。第一,在这五年内,你在私底下需要履行男朋友的义务,要记住我的生日,每年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为我庆祝生日,逢年过节也要送我礼物。每天要和我道早安晚安;第二,五年以内你不得近女色,结婚以后更不可以对我不忠贞;第三,五年以内,你务必遵守前两条规则,五年后务必和我结婚。否则我有权对你进行任何手段的报复,并且终止协议。”

    易南窗说:“好,我答应你。”顿了许久,他又道,“我……毕竟我们之间是这样的开始,我可能……到了最后也不会爱上你。但是,无论五年以内还是结婚以后,我都会对你绝对忠诚。这样,你能接受吗?我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要勉强自己,这场交易,本来就对你不公平。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到这里为止。”

    叶芸雯也顿了很久,最后,她说:“就算你不会爱上我,也应该会是除了我爷爷以外,对我最好的人。无所谓了,只要你可以和我组建家庭,对我的好是真的,对我忠诚就好。”

    一式两份彼此签字按指印并且具有法律效力的简易协议就这样生成了。

    因为有了充足的资金支持,易南窗的原创品牌很快就做了起来,一味的拼命让他早就摸清了商场的规则。树立了足够的口碑以后,他开始为自己的品牌招商。

    在此之前,易南窗因为忙着赚钱从来不谈儿女私情,如今也没有了去谈的必要和权力。为了避免被打扰,他索性对外宣称自己有原则“三不惑”,并且自始至终,从未违反。

    如此,三年过去,他成功地从当初的一文不名,成为商业圈的后起之秀。

    在那场大学同学聚会的前几天,叶芸雯去了德国的爷爷家,并且告诉易南窗,她会在德国陪爷爷半年再回国。

    而那场同学聚会,易南窗其实是并不想去的。因为很多人很多事,都早已物是人非。

    但是经不起邱从容的一再要求,所以就去了。

    那是毕业三年来,第一次再见到宋弦。邱从容知道大学时易南窗喜欢宋弦的事,所以认为他们两个都还是单身,就还有在一起的可能性。只有易南窗知道,他已经和宋弦再没有半分可能了。

    不可否认,再见到宋弦,易南窗心里还是会有波动,然而那些禁忌,他连碰都不敢去碰,亦没有资格再去碰。既已许诺,便当守诺。他不可能同时去辜负一个女孩子,又耽误一个男孩子。

    那天晚上,易南窗把那本三年没有再碰过的日记本翻了出来。里面记录的都是在大学生涯的点点滴滴,只是,一个宋弦就占了不少的篇幅。

    他记录下了时隔三年再见宋弦的感受:斯人依旧,吾身已非。爱已逝,诺已许。当断则断。

    第二次见到宋弦,是个意外。他和一群合作商到越秀的一间国际酒店开会。宋弦拖着受伤的手在搬货,易南窗没办法当做没看见,所以去帮了忙。他发现宋弦永远都是那么地活泼乐观,和他在一起,永远都是那么的轻松舒适。顺便把他送回公司以后,易南窗以为,真的再也不会再见了,却没想到,还是在地铁上偶遇了。

    宋弦的手还受着伤,替他挡开人流,有私心,也是应该做的。只是因为靠的太近,还是会心跳加速,也会朦胧想起以前那些美好。

    易南窗告诫自己,连思想也绝不可逾矩,所以他克制着自己,止乎礼。

    及至后来,宋弦家里出事,他着急回家,易南窗当然不可能让他半夜孤身一人坐长途车。他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他打电话让公司的司机送了宋弦回去。了解到事情的始末后,又帮宋弦解决了这些事。

    因为他深切地体会过身后空无一人、无可依靠的绝望。他经历过这一切,所以愿意不求回报地把别人带出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