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沾作为翰林学士,主要的职责就是作为安懋的顾问兼秘书,平常定期轮值于翰林学士院,安懋有问题了或者想起草诏书了,就会召见翰林学士。
虽然进入翰林学士院的门槛极高,且没有固定的官阶品秩,属于一般行政系统之外,但是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而且前途无量。
通常在翰林学士院待上两到三年,就能进入尚书省或者中书省,而其他同样科举考上来的,这时候说不定还在和吏部的铨试纠缠或者在地方边任上苦苦挣扎。
文一沾这两年被安懋面召的次数不少,该紧张的早在第一年的时候紧张完了,这回他也像往常一样,不卑不亢地走进殿中,按规矩行礼问安,然后安懋叫起、赐座。
安懋刚才派徐安去传他,文一沾此刻一定已经知道宦达在安懋面前说的那些阴私传言,也知道宦达因为穿宫牌丢失的事情被罚杖八十,但是他的神色举止还是一如往常,恭敬而不谄媚,举手投足间带有世家子弟的翩翩风度。
安懋拿起一份折子,朝文一沾扬了扬,道,“文卿的折子朕看了,”安懋放下手,“挥翰如飞,文不加点,辞采甚佳。”安懋开了一句玩笑,“这样的请罪折子,倒是少见。”
文一沾站起来辑手,“臣有负圣意,甚惭之。”
安懋道,“文卿不必如此,坐罢。”待文一沾坐下,安懋又道,“且文卿何罪?唯‘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耳。”
文一沾一听这话,就想站起来请罪,但是安懋刚说了他没罪,他再站起来请罪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可文一沾又不能默认安懋的这句话,对于将要进入权力中枢的他来说,“明哲保身”实在不是一个好评语,“圣上缪赞,臣实非明哲之人,只循默谨畏是也。”
安懋道,“文卿素来贤良谠直,朕观文卿所作文章,亦是笔触犀利,有革故鼎新之锐进志,非畏怯退避之自安意。”安懋往后微微一靠,“文卿自薄如此,意在何为?”
文一沾这回并没有站起来,他端坐着看向殿上的君王,“臣观如今朝中,各有朋党,互相济援,私立名字,阴阻善良,胁持上下,为朝廷之祸也。
“臣方才所言,是为自誉,而非自谤也。朋党横行,独以循默谨畏者为时才,畏怯退避者为良臣是也。”
安懋道,“朋党之说,自古有之,不足为奇。”他淡淡道,“文卿是想以此劝省,望朕‘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
文一沾掐准这个时机站起来再次行了礼,“臣不敢。有道是,‘兴亡不在朋党,而在昏明’,圣上英明可比尧舜,自然辨善恶而明德业。”
“臣进此言,是想恳请圣上宽宥一涉案要人。”
安懋接口道,“此人可是大理寺寺丞杜韫玉?”
文一沾道,“正是。”
安懋笑了,“此案仍在制勘院根勘,尚无定论,何来宽宥一说?”
文一沾道,“杜寺丞虽无定罪,但已有得罪。假圣上不特宥于他,只令别官再勘,他必被治罪。”
安懋道,“无实证口供,何以治罪?”
文一沾道,“徐氏一党能治耶。”
殿中静默了一瞬,安懋道,“古今撰《朋党论》一文者颇多,其以宋人尤甚,何以所致?”
文一沾道,“宋太祖定国后,尝立训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所以致也。”
安懋道,“宋太祖立此训是为平五代以来之乱象,可其后党争四起,文人名士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于朝政亦非福也。”
“文卿为士大夫,今进此言,不知是否亦为朋党之义也?”
文一沾道,“昔年洛蜀党争之时,大兴以文治狱,亦有同彭器资般中正不倚的敢言诤臣。”
“而今臣进此言,是仿昔年‘车盖亭诗案’中,彭器资力救蔡持正之秉公举,望圣上明鉴。”
安懋道,“昔年彭汝砺因吕嘉问一案被蔡确攻讦乃至徙外十年,可见两人本为政敌,并不相投。”
“如今文卿既说此举是仿彭汝砺救蔡确,便是言明自身与杜韫玉互为两党乎?”安懋问道,“朕却不知文卿属何党?”
文一沾道,“臣致仕以来,入翰林学士院听圣上差遣,并无结党之念。臣以彭器资救蔡持正类此举,是因个人私怨,而非朋党之异。”
个人私怨是什么,不言而喻,可文一沾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非常有风度,一点儿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安懋道,“文卿之雅量,与南朝名臣到溉颇为相似。”
文一沾道,“臣并无到溉之雅量,只是阴私之事,最是难辨,臣若因阴私而废公道,岂非有违圣贤之训?”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眼,文一沾面色恳切。
安懋道,“坐下说话罢。”
文一沾又坐回了原位,安懋跳过制勘官无诏动刑这件事,而是道,“文卿以为,上邶州一案,可有不妥之处?”
文一沾道,“确有不妥。”他见安懋面无表情,继而道,“只是圣上命徐国公清查吏部与礼部是为储君之清誉,与上邶州一案并无直接关联。”
“若两案并审,必启党争之祸端,望圣上三思。”
安懋道,“文卿说得有理。”
文一沾见安懋只是口头上同意他的看法,实际并没有颁下任何旨意,便闭上了口。
其实这两个案子本来就不是一处审的,只是徐广一开始拿纪鹏飞作筏子,安懋又不下敕诏让纪鹏飞上定襄,于是徐广只能转而去审杜韫玉。
至于上邶州的案子到底有没有问题,那完全是安懋一句话的事情,给徐氏一党使绊子的根本不是周惇,而是安懋。
文一沾参透了这一点,所以他闭上了嘴。
安懋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便让他回翰林学士院了。
文一沾走后,安懋转头对徐安道,“摆驾清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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