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家衰败后,就搬到了破落的榆木巷,林甘蓝一向不在意虚名,从没觉得低人一等。可现在领着厉知非站在破旧的筒子楼前,她头一次生出了一种名为难受的心绪。
“蓝蓝,你住在这里?”厉知非仰着一张脸,黑白分明的眼眸忽闪忽闪,仿佛亮亮的星辰。
“嗯。”林甘蓝牵住他的掌心微微出了一点汗,像是等待老师公布分数的考生,心内忐忑不安。
出乎意料,厉知非指了指二楼林家阳台那盆迎风飘扬的绿植,又惊又喜道:“蓝蓝,你家是那间屋子吗?”
林甘蓝微微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家伙挺了挺胸脯,满脸得意:“我在爸爸的书房里见过一幅画,跟这儿一模一样,不过那幅画素描的,只有那盆叶子描得特别绿。”
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厉晋远画过这个地方?
林甘蓝有些心乱,厉知非已经拉了她的手,把她往楼梯间拽:“那我们快回家吧。”
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嫌弃的意思。
林甘蓝心头涌过一股暖流,点点头:“好,我们回家。”
上了二楼,林家大门敞开,阳光照进去,给简陋的家具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居室洋溢着别样的风貌。
听见脚步声,陈兰从厨房走出来:“蓝蓝,是你回来了?”
和走在前面的厉知非打个照面,大眼瞪眼,不约而同:“蓝蓝,他(她)是谁啊?”
“知非,这是陈阿姨,帮我照顾爸爸。陈姐,朋友有点事,暂时把孩子托付我看管一会儿,晚点会来接他。”
“哦哦,快坐,快坐会儿!我去给你们洗点水果,也没先打个招呼,早知道我就去买点孩子喜欢的零食了……”林家人丁稀少,更少接待孩子,陈兰把手往围裙上擦了又擦,显得有些慌乱。
在家充当魔王的厉知非,这会儿却异常乖巧,甜甜一笑,彬彬有礼打招呼:“陈阿姨好,我不喜欢吃零食,就喜欢吃水果。”
他扫一眼茶几上摆放的水果,只有苹果和香蕉,从中挑了一样:“陈阿姨,您去忙吧,我洗个苹果和蓝蓝分着吃。”
家伙通情达理,陈兰越看越喜欢,连忙洗了手,过来陪坐,甚至把往日最疼爱的林甘蓝也给挤到一边儿去了。
一会儿问他幼儿园毕业了没,一会儿问他喜欢吃什么,甚至给他削完苹果,还特意切成块,用筷子夹了,一口一口喂过去。
还好,厉知非意志坚定,坚持“最喜欢林甘蓝”路线不动摇,肉乎乎的手费尽力气夹了一块苹果,递给林甘蓝。
陈兰回了神,一拍脑门:“哎呀,我都忘了,晚上留家吃饭吧,我现在就去买菜。非非刚才说想吃什么来着?”
林甘蓝瞥一眼她身上的围裙,忍俊不禁:“你不是在做饭吗?”
“我没料到你会带个人回家,打算包点饺子,晚上和你爸对付一顿得了。”
“陈阿姨在包饺子?我可以来帮忙吗?”厉知非一听,眼眸晶亮,挽了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儿。
厉知非生了一张俊生生的脸,黑葡萄般的眸子总是湮了一层水光似的,上至八十岁老奶奶,下达八岁姑娘,几乎通吃!
他只需眨眨眼,就算张口说要在林家长住,陈兰说不定也会代替林甘蓝一口答应下来。
陈兰原先在厨房里包饺子,多了两个劳动力,索性把材料搬出来,三人围着餐桌团团而坐。她手巧,调了好几种馅料,香菇鸡肉、白菜猪肉、还有贵一些的虾仁蟹籽。
在厉家,厉老太太对唯一的孙子可宝贝了,从不让他进厨房,生怕磕了碰了。厉知非吃了那么多饺子,还是头一回自己上手包,兴致高涨,学着陈兰的样儿,拎了一张皮儿摊在手心里。
“舀一勺馅料,放在饺子皮中央,然后合上,把皮儿的边缘捏出褶皱。”陈兰几乎是手把手地教。
说一遍,厉知非就明白了做法,然而包出来的饺子仍然极具个人特色——要么馅料太多,几乎撑破了皮儿;要么馅料太少,干瘪瘦弱;要么边缘的褶皱直接把皮儿都捏破了。
“呜呜,包饺子比奥特曼打怪兽还难啊!”厉知非抹一把脸,掌心的面粉全蹭到脸上去了,瞬间成了一只花猫。
逗得林甘蓝和陈兰哈哈大笑。
“我先歇一歇,奥特曼也没电了,补充完能量再来。”厉知非冷哼一声,去沙发边吃苹果了。
家伙没在旁边,陈兰就絮絮叨叨,跟林甘蓝说着家里的琐事:“我想着你回来了,经常忙得没工夫做饭,多包一些饺子放在冰箱里,饿了,你就自己煮一碗。”
林甘蓝低头展开柔软轻薄的饺子皮,没抬头:“陈姐,不用考虑我,我明天就得走。”
“走,去哪儿?”陈兰惊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通过了考核,跟部队签了合约,是一名军人了。”林甘蓝的手指如蝴蝶般翻飞,很快就捏好一只饺子,巧玲珑,煞是好看。
她刚把饺子丢进旁边的盘子里,陈兰就拽住了她的手腕:“蓝蓝,你还在生你爸的气?他这段时间已经改很多了,”
林甘蓝眨眨眼,不着痕迹地挣脱:“陈姐,我没有置气,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再被困在过去,我想离开江州,去尝试迎接新生活。”
陈兰知道她的过去,无数次心疼她用纤瘦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的重担,但还是止不住担忧:“可是你一个姑娘,军队多危险啊……”
林甘蓝笑笑,她不怕生活艰苦,只怕心无安处。
厉知非一边啃苹果,一边注意着餐桌边的动静,屋子就这么大点,把林甘蓝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他懵懵懂懂地问:“蓝蓝,你加入我爸爸的队伍了么?”
她点头。
“好耶!”厉知非一蹦三尺高,“蓝蓝,我爸爸会保护你的!”
陈兰神色复杂,完全没想到自己曾经见过家伙的爸爸,把饺子端进厨房:“蓝蓝,你爸爸午睡应该醒了,去看看他吧。”
——
林甘蓝推开卧室门,正巧林建民醒来,两人大眼瞪眼。
“爸,我回来了。”
“嗯。”在陈兰的悉心照料下,林建民的状况稍有起色,虽然只能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而且发音还有些模糊,但比刚发病那会儿已经好很多了。
一时间,父女俩无语。
“啊——”一声孩惊呼划破两人间的尴尬。
林甘蓝连忙奔出去,一看,厉知非在餐桌边爬上爬下,打翻了一盆面粉,自己还一屁股坐了上去!
眼下,他正坐在一堆白灰灰的面粉里,头发眉毛脸上蹭了不少面粉,仿佛银装素裹的冬天里堆了个雪人儿。
林甘蓝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陈兰一瞧,也笑了,还打趣道:“非非,你想吃面粉啊?”
厉知非揉了揉摔疼的屁股,扁扁嘴,心头回荡着爸爸的话“男子汉不能哭鼻子”,瞪得眼眶都酸了,还是不肯掉一滴眼泪。
身上那套衣服是不能穿了,还好多给他带了一套备用的衣服,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林甘蓝把他拎出面粉堆,听到卧室里传出爸爸的呼喊,拜托陈兰过去看看。
浴室里有个大大的塑料盆,林甘蓝放满了热水,三下五除二剥光了厉知非的衣服,周身只剩一条绘了黄人的四角短裤,不必林甘蓝开口,自知做了错事的厉知非就乖乖地自己走进了盆子里。
林甘蓝怕他无聊,还丢了两只塑料鸭子进去,让他一边玩水,一边给他擦身子。
厉知非举着两只鸭子,在热水里荡来荡去,还兴高采烈地讲:“看,就是我和你呀。”
“那你爸呢?”话一出口,林甘蓝有点惊讶,难不成她心底真有“一家三口” 的潜意识?
厉知非皱了皱眉心,高举两只鸭子在灯下晃了晃:“蓝蓝,这两只还是比较像你和我爸爸。”
“为什么?”条件反射般接了话头,林甘蓝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把自己同厉晋远放在一块儿比较就那么值得高兴?
还好厉知非单纯,没想太多:“鸭子战斗力太低,我以后要做老虎,嗷呜!”
“呸,老虎才不那么叫,会‘嗷呜’的都是猫咪!”
林甘蓝啐他一口,拎着他两条胳膊,如同拎鸡仔,让他站在一张塑料凳子上,拆了一条柔软的新毛巾替他擦身。
正值夏日,浴室里一点儿也不冷,厉知非扭来扭去,笑嘻嘻的样子平添了几分可爱。
“干净衣服在这儿,自己穿吧,我把脏衣服丢洗衣机里,洗完赶紧晾出来。”趁着下午的阳光正烈,厉晋远来接儿子时,衣服就能干了。
夏天的衣服轻薄简单,厉知非已经能独自穿衣了,扮个鬼脸,乖乖应了。
他一边玩一边洗澡,耽搁了不少时间,刚把湿透的裤裤脱掉,正屁股朝着门准备换上干净的裤裤,林建民已经在陈兰的帮助下挪到了轮椅里,正缓缓驶出卧室。
轮椅驶过卫生间时,林建民鬼使神差往里面探了一眼,入目是家伙浑圆的屁屁。
白皙的臀部上,清晰地显出一抹青色胎记,形如桃心。
林建民神色大变,犹如白日见了鬼,脸色陡然间铁青,两只手疯狂操纵轮椅,仓皇奔向门口,好像亡命天涯的逃犯。
陈兰跟在后头,想拦住他,却被轮椅撞了一下膝盖,整个人朝后飞去,跌倒在地。
林甘蓝听到动静赶过来,陈兰连忙指了指门口:“别管我,蓝蓝快去追你爸!”
她冲出门,正巧看到林建民驾驶轮椅朝着楼梯间冲去。
“爸,不要!”
她刚喊了一声,眼睁睁看着林建民的轮椅沿着狭窄而陡峭的楼梯滚落,听声音,一直滚到了楼底。
林甘蓝三步并作两步追下楼,轮椅飞到一边去了,林建民摔在水泥地上,磕破了额头,血渍斑斑,看上去极为可怖。
林建民似乎昏过去了,双目微合,嘴里低低地念叨:“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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