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继续在进行着。包围圈越来越小,他们已经都能清楚地看到敌人帽子上的标志。身边不断有人在死去,炮火压得人抬不起头。每个人都知道这一次政府是下了死手,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很小。李凤山已经听到了有人在哭,在死亡面前,没有人能真正做到无所畏惧,视死如归。
大当家破天荒地对这个哭着的小头目没有训斥,他说想哭就让哭上一会,以后想哭都没有机会了。他给各处传令下去,今晚子时一过,全部从断头崖西面突围,能活一个是一个。
进攻的部队给断头崖这边安排的兵力很少,因为没有人能从这个地方逃出来。断头崖顾名思义,就是悬崖峭壁,看一眼都心慌,再别说逃了。天色一黑,战斗就停止了。大当家清点了一下人数,不到三十人。这个刚强的汉子流下了眼泪,他说下辈子有机会我们再当兄弟吧,这一辈子兄弟们估计当到头了。鲁老二王三成都已经战死了,孙先生给大家说,如果我们活着出去的弟兄,以后约定见面的地方就定在金水县那个最大的“马家羊肉馆”,那个地方好找。
所有山上存着的绳索全部集中了起来,战斗是昨天打响的,只有今夜这一次机会,好在天上是一轮弯月,在夜色的掩护下,能走几个是几个吧。这些粗鲁的汉子进行了少有的拥抱礼,好多人哭出了声。大当家也是满脸泪水,可是就是没有一个人提出投降,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就是投降了,也是死路一条。金水县的城楼上曾经就挂着那些投降了的兄弟的头颅。
他们趁着夜色从断头崖突围。大当家坚持最后走,谁说了也不行。孙先生陪着大当家,他们把李凤山第一个推到了绳索前,说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家的,一个小喽啰和当家的争什么,没资格。他们最后一次拥抱了一下,大当家说,好好活着,替弟兄们把老婆孩子找到,好好养着,你他娘的要是做不好,我黑子在地底下也不会饶了你!
这些人像壁虎一样在山崖的断面上移动。下面的兵员不多,他们哪里想到这个地方会有人想着逃走,看着都头晕。当第一批下去以后,第二批顺着绳子下滑的时候,有一根绳子断了,一声惨叫,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地吓人。
下面的守兵发现了这边的情况,这些不怕死的土匪竟然真的选择了这个地方脱险。当他们惊慌失措地拿起枪时,第一批着地的人已经逃出了包围圈。
枪声大作,下面的人都明白是山上的土匪在突围。当包围圈越来越小的时候,他们发现,真正活着的只有两个人。就是这两个人,把所有的枪支集中在一起和他们死扛,现在他们的子弹全部打完了,这两个人竟然背靠着背在那里坐着,就像两个累了坐着休息的山民。
满地都是死尸,现在,猎物和猎人离得也就几米的位置。他们举着枪包围了阵地上最后活着的两个敌人。此时天色已经放亮,有人认出来了,这个大胡子就是鹰嘴洼的大当家黑子。
这个发现让人很兴奋,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留在阵地上的竟然是他们的大当家。国军在战场上,第一个撤退不能说逃跑的都是长官。就冲这一点,这个土匪头子还是值得人敬重。
大当家说,他们围上来了。孙先生说,我看到了。
大当家说,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现在我也该上路找那些死了的弟兄们了,不能让他们给捉了,监狱里的那一套我领教了,受不了。
孙先生说,原来你这个大当家也有怕的时候呀,我们一块上路吧,我也怕疼。
只听到一声枪响,大当家一头栽到了地上,血从太阳穴汩汩流出。孙先生没有死,子弹在关键时候卡住了。
李凤山五天之后到的“马家羊肉馆”,他只见到了秦嘎毛一个人。两个人都把帽沿压得很低,坐在一个角落里说了一会话。他给秦嘎毛给了一些钱,让他找个地方躲起来。秦嘎毛问他怎么办,他说他也得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现在的他,已经是金水县的大通缉犯,他的照片挂在很显眼的地方,上面不但说了本次剿匪他逃脱了,而且再次强调他就是几年前制造孟府灭门惨案的罪魁祸首。之所以现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主要是因为他现在胡子拉碴,相貌与布告上有些出入。
他下去的时候,孙先生把山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他知道大当家和孙先生这次是铁了心要最后走的,能活着出来的机会几乎没有。他从街上看到,明天在中学操场进行公审鹰嘴洼匪首之一的孙先生。
李凤山随着看热闹的人流进了操场,没有人会想到匪首李凤山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这种地方来。他有意把自己化妆了一下,与布告上的相貌相差更大。他从人们的议论中听到了一些消息,才知道大当家已经自杀,孙先生的子弹卡壳才被捉的。
孙先生五花大绑地被押到了操场的主席台。金水县县长亲自主持公审。李凤山这个时候才知道,孙先生的名字叫孙敬志。金水县县长在列数了鹰嘴洼匪帮的种种罪行后,孙先生上了亡命牌,随即押到刑场枪毙了。
李凤山后来又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他在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当老板盯着他看第二眼的时候,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实在太饿了,可他硬是只吃了两口以后就借口上个茅房,他刚从墙上翻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后面的跑步声,后来他甚至看到了前头跑着的士兵的脸。
他不敢在城里住,一直往偏远的地方跑。靠着这几年练出来的野外生存的本事,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当他又一次让人识破的时候,他绝望了。
他没有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人会认出他来。好在那个山民没有经验,那一脸的惊惶失措让李凤山再一次逃脱。他打昏了那个人,拿走了他身上带着的食物。当天晚上,他在野外一个山洞里,坐在火堆边上想了一个晚上。他不能死他也不想死,大当家为了让他走,第一个把他推到了绳索边;还有孙先生,他们都希望让他活下去,为了他的小月,为了那个没有谋面的孩子。他在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愧疚的想法,当他有了小月和听到有了孩子的消息后,他对父母的思念好像少了好多,他也只能自我安慰,父母好在还有几个哥哥照顾,现在可怜的人是我的小月,我的孩子!
当必须活下去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又一次泛滥了上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他一遍遍地在心里思考着这个生死存亡的主题。当他想到现在的危险来自于自己的这张脸时,这个优秀的画师做了人生一次对画面最残酷的修改。
这张脸曾经是他的骄傲,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为他这张脸而痴迷。如果不是自己英俊的外貌和那份才气,又怎么会得到小月的青睐!一想到小月,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让人至今回味的幸福时光。为了她,必须活着,活着!只要这条命在,就有见到她们的希望。画师看着那些明明暗暗的火堆,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案。
当他把自己的那张脸突然扑到火堆上的时候,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多么地疼痛。他知道,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在人们的眼里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通缉令上的那个相貌,在世上不复存在了!
改莲艰难地听着这个故事,她的泪水一直没有停过。刚刚擦掉马上又流了下来,她索性不再去擦,由着它流去吧。
这个男人远比她想象中经历的苦难还要多。她每天晚上抱着他,枕在他的胳膊上,完全走进了他的世界。她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小月,问她和小月哪个更好看?肖子铭说你们都好看。她就说你也要给我画一幅像,小月有的,我也要!肖子铭就安慰她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敢画像。政府把我的底细那么清楚,我只有装作不识字不会画画,现在面目也毁了,才能生活下去。
改莲问他为什么改了这么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肖子铭说也就是随便想的,逃难之人只顾着逃命,哪里还会有什么含义。李凤山这个人已经在世上不存在了,这阳世上以后只有肖子铭了。
改莲又问他,如果现在找到小月的话怎么办?肖子铭说找不到的,现在自己离金水已经百里以外了,他也不敢出去找了,这辈子估计都没有机会了。改莲抱着他说,我心里真难受,又希望你把小月找到,又希望这辈子你再不要找到她。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肖子铭说,你一天再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把儿子带大是正事。天都快亮了,我们抓紧睡会吧,东家今天还有事情要我去做呢!
东家最近最大的事情就是修家谱,顶门的事有点眉目了,今天估计弄好的话,肖子铭就得到沟磨湾接曹阴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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