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凶猛的黑色闪电在他脑海中炸开,刘祁颤了一下,呼吸急促粗重,神色恍惚,最后缓缓平静下来。
船下的江水凛凛流逝,时而有河鱼跃起的出水声。四野垂垂,火冷灯稀。
“你还活着。”贺洗尘的影子跟着跳动的灯火闪烁,映在船舱内,明灭不定。
刘祁长叹一口气,发麻的双手缓缓动作,感慨道:“唉……什么生死,不过是该行乐的时候行乐,该受苦的时候受苦,路走到尽头,自然也就把在世间的一切都尝遍,是我着相了。”
“原来殿下是信命的。”
“怎么?李公子不信?”
贺洗尘笑道:“信!怎么不信?莫之为而为者,天也 ;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殿下——”
他忽然把扇子扔到一旁,身体微微往前倾去,眉眼间满是明亮的笑意。刘祁不禁怔然,随即不动声色地敛下眉眼,避开那太过灼人的容颜。
“圣人也曾说过,人事未尽,不可言天命!人活在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去顺那见鬼的「天命」的意?哼,要是惹我不开心了,就是天意如此,我也不服!”
“只是不服?”
“哎,那鬼玩意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揍他,也只能不服了。”贺洗尘颇为郁闷赧然。
刘祁手指微动,轻声劝道:“李公子,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说给我听听就算了,可别说给旁人听。”接着笑了笑,“……李公子真是个怪人。”
贺洗尘沉思一下,回忆起以往所交敌友,说道:“我哪算得上,是殿下没见过更加奇怪的人。”却没想过能与那些乖僻邪谬的人相交,他本身就够奇怪了!
“哎,咱们谈这些做什么?生前身后,且待临死再来探讨!”贺洗尘有些腻歪了,心想顺着他的话瞎掰扯了这么多,这个六皇子还不松口,也真是好耐性。
“这些只是我自个儿的歪理,殿下听听就好。圣人常言,莫强求。别问是哪个圣人,我也不知道。”
刘祁那双清亮的丹凤眼望着对方:“圣人不强求,俗人却偏偏喜欢强求。穷人求钱,富人求权,有钱有权者求更多的钱和权。李公子是逍遥自在人,自然不知道我等俗世之人苦苦挣扎。”
哦噢,终于扯到正题了!
贺洗尘心中一跳,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我要的,没人给得起,求不得,自然逍遥自在。我阿父却还没到我这个境界,不过他所求的也不多,我的平安和北疆十万将士的性命。可惜,总是有人不让他如愿。”
“李将军深明大义,实在令人敬佩。陛下已下旨,令李将军不日出发征伐北狄,想必得胜回朝,指日可待。”
打仗需要的钱太多了,军饷,粮草,只是这些可能就要搬空半个国库。若议和,每年的岁币必定使百姓不得安宁,再者,北狄狼子野心,不是一块肉能喂饱的。开战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经过一番博弈最后由皇帝拍案决定的。
刘祁的神色有些忧愁:“只是听说八年前曾有贪官污吏贪墨军饷,粮草未到,差点让北狄趁虚而入。今次可要小心谨慎一点才是。”
贺洗尘的眉头重重跳了一下,神情顿时微妙起来,默默骂了句脏话,随后颔首道:“谁要是敢伸手碰军饷,我就剁了他的爪子!”他没有平时浪荡子弟的轻浮样,窗外水中的弦月粼粼生辉,清冽不过他眉下的黑瞳。
李惊风表面粗枝大叶,却是个滴水不漏的性子,在朝堂周旋那么多年,没被吸干血啃完肉,除了旁边有个贺洗尘帮忙,他自身的能力也不容小觑。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貌似只会打仗的镇国将军。这俩父子平时锋芒不露,但要是扯上北疆,分分钟呲出利齿咬人。
“我倒不知道李公子原来还有这副模样。”刘祁说道。
“我也不知道原来七弦兄这般胆大包天。”
负责粮草和军饷的都是太子的人,他要是被发现告密,死一百次都不够。
看来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也有自己的心思。
“我……不强求一把,总是不甘心。”刘祁自嘲地笑了笑,“死生有命,但看着那些人把守卫边疆的将士往火坑里推,实在心难安。”
“七弦兄仁义。”贺洗尘面上真诚,心里却直骂娘——被人当刀子使还得感恩戴德!
“当不得「仁义」二字。”刘祁状若羞愧地推诿。
“敬你。”贺洗尘拿起酒杯,却忽然被刘祁抓住手。
“稍等。”
刘祁径直把他的手捏在手中,用杯中温热的酒洗去他指尖的胭脂,接着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为他擦干手指,才满意地笑道:“这样便干净了。”
真要说起来,贺洗尘极少这样触碰另一个人的手,有些别扭地想要抽回来,却被抓得更紧。他忍着手上的酥麻感,最后收回来的时候未免松了口气。
“七弦兄真舍得,一杯春酿便这样没了。”贺洗尘没话找话,“一壶酒不够,要不要去乐游阁找些乐子?”
“不必,此处有酒,有灯,有月,”刘祁指了指桌上的酒壶和油灯,再指了指水中的月亮,最后望向他,“有李公子,再也寻不到这样的去处了。”
清心寡欲几十世的贺洗尘乍一被撩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回过神来后好笑地说道:“更深露重,还是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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