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我从会稽到洛阳来,母亲宵衣旰食,顾不上我,我便是住在此处。”贺洗尘提起嘴角笑了笑。虽然也就来过一次,住了动荡诡谲的三个月,随后便回会稽照料幼弟和病重的父亲。
“愔哥儿有祖父照看,隐楼不必挂怀。”傅华珣温声说道,“你在这里消酒意,其他人便交由我对付。”
这个小滑头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说得好像跟我一路似的?贺洗尘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带着燃城走进故居。
傅华珣在摘星阁外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开僵硬的手心,暗想——兵者 ,诡道也。「道」者……真耶?假耶?
她捏了捏疲惫的眉心,重重地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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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端坐在香案前的魏玠缓缓盖上错金博山炉的炉盖 ——炉盖雕镂成峰峦叠嶂的仙山,精美的流云形旋涡纹盘在炉体上,仿佛浪涛拍岸。
“是,陛下。”跪趴在地上的内臣答道。
香雾从博山炉中悠扬缭绕而起,魏玠闭目养神的侧脸将窗外的光亮剪成璀璨的金芒,透过朦胧的烟煴辉映在曲室中。她的肤色极白,口如上弦月,未语先笑,本是平易近人的相貌,却被那一双清浅的琥珀色眼珠子推开距离。
“沉香半两,栈香一两二钱,丁香皮一两二钱,樟脑一两二钱,麝香一钱,衫木炭二两 ……还是不对。”魏玠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你下去吧。”
内臣应是,静悄悄地退出宫殿。
桌上的告伤奏表凌乱半敞,末尾云「臣梁道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十分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魏玠嘴一撇,扶着香案起身:“不上朝,却去宴饮,哼!”她倚靠在门边,鬓边沾满香气,眺望远方纷飞的旗帜。
洛阳的宫城厚重大气,天边橘色的云朵快速掠过城墙,梅园中暗香浮动,乘着夜雪落入黑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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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贺洗尘告假半月来第一次参加朝会,与诸公卿议政,处理朝务。他循着记忆中宋严的斯文敦厚依样画葫芦,见招拆招,至少单就能力和风度,足以令众人信服。然而立场不同,再怎么信服,该针锋相对还是针锋相对。
“大司马笔力刚健,字句凝练,严谨清晰。”太傅谢微手里拿着贺洗尘的政论文,开口称赞道,“若家中子弟能得梁君五分神/韵,实乃谢家之幸。不过——”
所有谈话一旦出现「不过」,前面的半句基本等于废话,后面的半句才是绵里藏针的打擂台。
“不过其中关于「九品官人之法 」的批语,未免太过苛刻些。”谢微是谢氏士族的族长,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凤目长而利。
众人闻言,连忙敛色屏气,正襟危坐。主座上的魏玠面露兴趣,眼神在谢贺两人间游移。
却见贺洗尘将长袖拢好,不慌不忙说道:“敢问谢君,当年陈公创建「九品官人之法」,所为何事?”
谢微将手中的文章放在案桌上,沉声道:“陈公大能,欲纠正察举之流弊,以论人才优劣,非谓世族高卑。”
“本立格之体 ,将谓人伦有序,若贯鱼成次也。”贺洗尘掀起半阖的眼皮,“中正品评人物,家世、行状、定品。然而如今重门第而轻才德,只以门第取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清浊分流,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岂能谓之乃陈公初衷?岂能谓之乃选贤任能?”
朝堂之上一时雅雀无声,有一两个清流大夫急红了眼,刚想出声反驳,就听谢微应声道:“乱世荒年,人口流离,腐败不堪的察举制早已不适用于今朝。九品制乃先人所创,沿用至今,若也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奈何?”
……这小狐狸怎么回事?
贺洗尘眉头一跳,这个坑挖得太明显,反而让他踟蹰犹疑起来。他凝神望向对面,不苟言笑的谢微正坐在席上,忽然对他扬起一个弧度,狡猾,却光明磊落,跟抱小衡不安分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哪是跟我打擂台,分明是要拉我上贼船!啧!竟然被个四十岁的小朋友当枪使了?
贺洗尘又是不爽又是好笑,心里却忍不住生出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之情。他双袖一振,立起腰身,肃然沉声道:“奈何?穷则思变,破而后立!”
以谢贺两人的争论为始,朝堂上清浊两派开始大肆互相攻讦 。至于引起事端的两人,却在无人注意的隐蔽处,默默隔空对饮一杯。
退朝后,贺洗尘只想回野狐巷吃鲜羊奶酥、胡炮肉和跳丸炙,配上一壶清茶,简直天上人间。结果没走上两步,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大司马,陛下请您移步斋居相谈。”
陆陆续续出宫的朝臣面露惊疑,贺洗尘却可惜家里一桌好菜,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意:“劳烦中常侍带路 。”
两人与众人相背而行,到了无人的长廊,偶尔有内臣匆匆行礼而过,襟袖摆动间香气盈盈。贺洗尘忍不住掩面打了个喷嚏,眼眶瞬间红起来直掉眼泪。
“哈哈,怎么还是老样子?”中常侍王陵不留情面地嘲笑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到他跟前,“你要是在清流名士前这般失态,肯定会被他们奚落至死!”
贺洗尘用手帕擦干眼泪,答道:“有些香料我闻着实在呛人,没法子。”他将手帕叠好塞进怀里,“你也不缺帕子,就不还你了。时下处处有香风,我的日子难过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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