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没有声音,理所当然的。宫姨娘这辈子就没大声过,即便是在她一手带大的女儿和外甥女面前。诚然嘉语并不是不知道宫姨娘伤心,然而她也再找不出她和贺兰袖之间,和解的可能。
能骗过宫姨娘是最好,然而她没有做到——贺兰袖的狡诈,不给她这个机会。
骗不过,一五一十地坦白,解释她的不得已,对有的人是可以的,这世上确实有人深明大义,但是大多数人的心都只是肉长的。贺兰袖是宫姨娘的女儿,切不断也砍不断的血脉。
宫姨娘不可能舍下贺兰袖,就如同当初舍不下她。之前不过想的能拖一时是一时,到头来,仍是图穷匕见。
嘉语知道解释没有用,道理拼不过感情,便是放了薄荷在宫姨娘身边,说的也不过就是些往昔琐事,在平城时候,从平城来洛阳一路,她小时候的样子,宫姨娘每每听得落泪,心思不知不觉就转了好些。
不然,便是这隔门说话的待遇,也是不给的。
嘉语说:“哥哥的婚期已经定了,在五月二十七,哥哥说已经和姨娘说过了,姨娘答应了要来,可莫要食言。”
里头还是没有声音——嘉语也不指着她回答,但是事情,总还是要说给她听:
“母亲……给我订了门亲事,订的赵郡李氏。父亲也赞同,已经请过期,日子定在九月。”
“再过几个月,母亲……要给我举行笄礼。父亲不一定赶得回来,三娘、三娘希望姨娘能来给三娘加簪。”
笄礼上除了必须出席的始平王与始平王妃,其余赞礼、赞者、正宾,传统都由身份贵重、声誉良好的女子担任。无论从哪个标准看,宫姨娘都不合格,但是嘉语一向视宫姨娘为母。至于宫姨娘会不会接受,她也没有把握——只是她不能到场,对她总是遗憾。
一时倒有些忐忑。
良久,屋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是当真……定了吗?”
那声音虽然略略沙哑,嘉语还是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
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当时怔住: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这里,那——嘉语冲口叫道:“我姨娘呢?”
门开了。
萧阮站在门口,一身素净的灰袍,也没有绣纹,粗糙的布料,头发随意束着,也没有着冠。没有开口,倦色从眉目里浸出来,倒有些寻常少年的惶然。就这样看着她。嘉语被他看得惊慌起来。
有人的眼睛会说话。
慌什么,没出息!嘉语忍不住啐自己,又不是捉奸在床——便是捉奸,也轮不到他!
雨淅淅沥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得大了,嘉语是站在屋檐下,雨串子落到地上,溅开到裙角,渐渐晕出深色。她穿的妃白色上衣,浅蓝色裙,裙上参差绣了些桃金娘,有种金灿灿的艳光,背后浓绿的叶子如花绽放。
“进来。”他说。
嘉语默不作声,等着他退开一步,方才提着裙子进了屋,两个眼睛先自往屋里转上一圈:“我姨娘呢?”
萧阮叹息道:“你纵不信我,也不该疑心我会对你姨娘下手。”
这句话成功堵得嘉语无言以对。
心思稍稍一滞,却问:“你怎么在这里?”不该在寿阳吗?南北对峙这么久,眼下一触即发,他怎么会回洛阳。
那人微垂了眼帘,沉默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方才说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三娘你回来,你肯定不信。”
嘉语:……
“我也不信。”他说。
谁会信呢,那要十余年前的元嘉语,他说什么她都信,哪怕什么都不说,她也信。嘉语苦笑,人总会从天真,到不能再天真。
雨在帘外下得更急,急管繁弦的急。
秋冬的雨是陈灰色,这春天的雨却是鲜明的艳绿色,哗哗的,点在荷叶上,打在芭蕉上,梧桐树下的海棠,四宜居里的樱花被这雨水一冲,该是落英满地的缤纷。无可奈何的狼藉。也有的花经了雨反而鲜妍。
乱世还没有到,所有迫近的风雨都在窗外。窗内人还能安安稳稳坐着,共饮一盏茶。萧阮煮的茶,去年的雪或者前年的雨不要紧,要紧的只是安稳。一舟行水上,风声雨声,谁知道什么时候颠覆。
颠覆的只是燕朝,他会兴风作浪,腾空而起,所以你说,为什么要信?
“定的李家?”萧阮问。
嘉语略点一点头,横竖这光景,她说什么都是错的——不说也错。
“王妃定的人?”
嘉语看了他一眼,真的,这种话,他怎么会信?就算王妃见得少,总也见过她的父亲。
有这样的父亲,继母再跋扈,又怎么敢逆了她的心思?嘉语几乎要以为是从前——从前她撞破他与贺兰袖,起初的不敢置信,到最后不甘心,到底要问一句:“她勾引你?”——全是笑话。
只是摇头:“王妃怎么可能做我的主。”
“但是你说过,”萧阮握紧了茶匙,沸水在釜中咕嘟咕嘟冒着气,烟水上来,模糊了视线,“三娘你说过,只要我不死,你就原谅我……却原来,都是诳我的么?”
只要他不死……嘉语怔了一下,原来他听见了。却干干说道:“然而殿下并没有做过什么,需要我的原谅。”
萧阮手腕一沉:“是啊,我也没做过什么……只是三娘你说过之后,就一直惦记着,想是三娘记恨我从前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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