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自云朔平乱回来之后,祖父对帝后之争已经是大不看好,再三与他说,如家中有变,能指望东山再起的,就只有这个幽州的伯父了。幽州兵马就是他们手里的资本,有待价而沽的机会,莫要贱卖了。
李愔盘算得好,但是他忘了一件事,人算不如天算——还是那句话,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很显然,他这把掷了瘪十——李愔感受到后脑传来的剧痛的时候,忍不住闪过这个念头。他千辛万苦,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便宜了谁——他这褡裢里值钱的玩意儿,其实还不少。
……
李愔醒来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他还有醒来的机会。他这一路实在混得太惨,惨到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到底哪里来的信心,以为单枪匹马,就能报仇雪恨——也许支撑他的,就只是仇恨而已。
天光从帐篷的缝隙里漏下来。这是一顶旧帐,边角上补了又补,可想而知它的主人处境不会太好。帐中东西不多,难得干净,没有素常牧区的膻气。李愔的目光从侧移,就看到了那个补靴的少女。
约是十六七岁,肤色微黑,眉目却还俏丽,眼睛明亮有神。穿着甚为朴素,衣上没有什么绣纹,针线却是不错的,放在膝上的靴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正费劲地把麻线从靴子里拽出来。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一抬头,面上略略露出喜色,说道:“郎君醒了。”
却是官话。
进入到云朔地界之后说官话的人少了,杂七杂八的地方话多了,可怜李愔生在洛阳,长在洛阳,几时听过这些鸟语……这时候陡然听到官话,恰似一股清泉流过心田,几乎要泪盈于眶。
脱口问:“这、这是哪里?”
“这是小曲村,五原地界。”少女一把把麻线扯到底,起身道,“我去叫周郎。”
李愔怔了片刻,原来是进入到了五原地界。这姑娘倒是聪明,开口说的官话,待听得他问,首先答的小地名,大约是怕他没有听说过,又加了大地名。五原他当然是知道的……周郎又是——
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李愔并没有打算特意去找周乐,嘉语拜托他也只是抱着万一的侥幸,如果能碰上……人海茫茫,居无定所,即便是高官显爵也未必就能说找就找到,何况周乐还没有名扬天下。
嘉语最多就只是猜测他或者在云州。
以李愔的计划,自然是先去幽州,待手头人手宽裕了,再慢慢联系——有名有姓的,只要有时间,希望还是有的。
却不想——
李愔这里吃惊不小,不信有这样的巧合,然而只过了半刻钟,就听得脚步声近,门帘撩起,与那少女一起进来的,不是故人却是哪个。一时竟是呆住了。周乐笑道:“李郎君别来无恙。”
李愔:……
你别说,还真没有比“别来无恙”四个字更贴切的问候语了。他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两次逃亡,都被他救下,这特么是缘分啊。
李愔不由苦笑道:“小周郎君……又见面了。”
他上次见他,是淋了个落汤鸡,架子还在;这次是衣裳褴褛,体发肮脏,精神萎靡……不过看周乐眼下,情况大约也不是很好,不然——那少女给谁补的靴子呢。竟生出难兄难弟的同病相怜来。
周乐嘻嘻一笑,坐到床边来,那少女又退了出去。
周乐道:“李郎君如何到了这里?”
李愔也知道世道一乱,消息就不那么灵通。李家遭厄这种事,出了洛阳,城里兴许还能从海捕文书上看到——那也是须得河北以南的州县,到了云朔,如今这盗贼四起,文书也行不通了。
然而——
周乐什么人,他从前救过华阳,即便始平王父子无所回报,从西山庄子上的部曲装备与训练来看,也没有当他是外人。正如华阳所说,没有留在洛阳或是带去豫州,是因为他原本是朔州人——
或是给了镇将一职?
李愔有点拿不住,左右看看,并无外人,方才试探着问道:“小周郎君如今在哪位将军麾下?”
周乐又笑了一下,这笑容里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却漫不经心道:“我如今……在葛天王麾下。”
李愔:……
葛、葛天王……正经朝廷军队,哪里来这样的官衔。
这是……从贼了?李愔傻眼。虽然之前华阳说过,他眼下可能情形不好,从帐中情况来看,也确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万万没想到,这货竟然能从贼——从贼还能大大咧咧对他说出来。
当他是死老虎吗……
虽然好像……确实也是。他如今自个儿都是朝廷通缉钦犯,难不成还能跳起来指责对方是贼?一念及此,李愔登时就反应过来:这小子耍他呢。他能不知道李家的变故?怕只是试探罢。
一时面色一沉:“小周郎君何必明知故问。”
周乐“哦”了一声,笑容不减:“李兄误会了,小弟确实不知道李兄为何出现在这里——李兄是路过呢,还是有意投奔而来?”
李愔:……
他还真没有想过从贼。他李家显赫当时,哪里能想过落草为寇——然而他眼下情形,比落草为寇又好到哪里去。人家纵是贼寇,好歹也还没有到全国通缉的份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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