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说完这些,却有些难过。一个人能改变的事情到底有限。你过了这个坎,还有下一个在前头等着。
没有一帆风顺的好事。
也没有一劳永逸的好运气。
她像昭熙一样不赞同昭恂登基。自家不是高祖之后,血脉关系太远,镇不住宗室。要镇住宗室,压服群臣,就需得太后鼎力相助。要太平时节倒也罢了,如今云朔乱成这样,说太平未免可笑。
她得承认,昭恂登基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断绝始平王府的后顾之忧——如果能够干掉太后的话。
然而那并不能保证昭恂日后就不会猜忌昭熙。
你看,人总要做出选择,总要在砍手和砍脚之间做出选择。
……
小宫人提着灯,嘉语在晃荡的灯影里走出去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大乱前她最后一次见到昭熙。就如同昭熙没有想到昭恂登基会耗去半个月的时间。大多数时候半个月只是一弹指,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
清秋阁外,明月揉了揉眼睛,她好像看到嘉语了:“三——”冲口只叫了一个字。
“二十五娘?”阳平公主问。
“没什么。”该是眼花了,她想。隔得远,灯光簇簇,看花了也是有的。那分明是个宫人的背影。
要是三姐姐在宫里就好了,她想。其实她和嘉语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太多,但是她对始平王府深具好感。
这几日宫里惶惶,让她想起前年太后生辰。
不对,是大前年,正始四年。那次皇帝哥哥和太后置气,闹出好大风波……是先帝了,她提醒自己。
皇帝死得突然。
皇帝死得蹊跷这种话外头或许有,宫里是没人敢提的。
所有的疑惑与惊恐都老老实实藏在舌头底下,咽进喉咙里,最后湮没于腹中。不能出口,却默默然破土发芽,疯狂滋长——各种止不住的念头在空气里,在水里,无处不在,就是不响。不敢响。
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偷偷出来晾一晾:皇帝死得不明不白,太后为什么不追究?太后不但不追究,相反像是很害怕。德阳殿里有些捕风捉影的事,让人确信太后是在害怕——她为什么……害怕?
她害怕……什么。没有人敢说。甚至没有人敢想。一想到有那种可能,整个人都在战栗。阳平和永泰两位公主心思单纯,想得也少,明月不一样。即便是如此,她也不敢相信。
她没有见过母亲,母亲生下她就死了。她觉得如果有的话,大约是像始平王妃对六姐姐那样,也有责备的时候,但即便是责备,也透出亲昵。她因此亲近嘉语——她和她一样,没有母亲。
始平王妃是六娘子的母亲,不是三娘子的母亲。
哥哥说母亲生得极美,她相信那是真的。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美貌并不是一个母亲必须的优点。母亲应该是温柔的。最重要的是,她总在哪里,永远不会消失——无论孩子多么淘气。
而太后杀了皇帝。
让人惊恐的也许是,并不是每个母亲,都会好好做一个母亲。就好比,她的母亲并不觉得她和哥哥值得她留恋。当然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她只是知道自己必须死,对她的孩子来说,她死去才是最好的。
也许是。明月默默地想。阳平和永泰这两日都沉浸在悲痛中。父亲过世时候她们还太小,如今哥哥又过世了。当然她们并没有太多担忧。太后对她们一向不错。
担忧的就只有明月。明月知道宫里出了变故,因为始平王世子忽然消失了,而她的哥哥执掌了羽林卫。
变天了。
那也许是一个飞黄腾达的契机,但也许——
明月打了个寒战。她觉得眼下的生活已经很好,她害怕改变。她有时候会梦见自己回到宗庙里,头发一直长一直长。然后她猛地回头,看见一地零落的白骨——她不知道那是母亲,还是她和哥哥。
头发在白骨上生长,就仿佛枯木上杂草丛生。
哥哥变得很忙——不知道之前始平王世子是不是也这么忙。哥哥夺了他的官位,三姐姐会不会因此怪她。她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跟着她一路,到先帝灵前——她是来陪阳平公主守灵。
比手臂还粗的白蜡一根一根竖着,像冬天里的树林。到处都是黑和白。先帝的脸凝固在纸上……并不太像。
画师其实不敢细看龙颜。
“阿月!”阳平公主忽然出声,明月别转头:“怎么了?”
“阿月你怕吗?”阳平公主问。
“怕?”明月不解,“怕什么?”她怕也就罢了,她们两个是先帝的亲妹妹——有什么可怕。
“你听说了吗?”阳平低低地说。她实在按捺不住了。
她今年不过十岁,正满心好奇的时候。这半个月都被母妃管得死死的,年也没过好,书也不让去念。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无孔不入的东西,窃窃如草丛里的虫鸣,“他们说皇帝哥哥回来了……”
“什么?”
“就是、就是……那个——”阳平也知道那个词不能出口,只能拼命地暗示。
明月像是醒悟过来,“唔”了一声,却问:“很可怕么?”
这个反应让阳平迟疑了一下。当然是可怕的,但是阿月为什么这么问。
“……先帝生前最疼公主,便是、便是回来,也不过是因为牵挂公主,回来看上一眼而已。”明月说。“最疼公主”云云当然不过几句便宜话。但是阳平像是信了。眉目里的兴奋又被悲痛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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