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承认,他当初偷马离开信都,多少有少年意气,他五叔因此恼他,也是应该。他们后来重逢,还交过几次手。他五叔成年之后力气越来越大,他已经不是对手,周昂每次打得他丢了兵器,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是天生的战将,论单打独斗,没几个人能正面杠。但是他还是死了。虽然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死得这么憋屈,周乐想他五叔不会服气。即便他日后能杀了宇文泰给他报仇,但是尉灿——
他下不去这个手。
周乐好些天没好好休息过,这会儿终于到了能放松的地方,因醒来片刻又睡过去。梦里又混乱起来,他梦见他娶了娄氏,奇怪,他心里想,我怎么会娶她,三娘呢?然而在梦里,那像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他知道他是回到了从前。他知道是他心里生出了那样一个念头,是不是他娶了娄氏,他五叔就不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周乐次日醒来,已经是巳时。他一向早起,不由晕眩了片刻。又见枕畔空空,问左右:“公主呢?”
“公主出门了,”藿香答道,“驸马要不要传唤早膳?”
周乐心里想都这个点了还早膳?然而想归想,腹中“咕噜”一声,表示他不想它想。便点了头。又问:“那冬生呢?”
“小郎在园子里耍。”藿香说。
周乐披了衣裳去园子里找,冬日里太阳稀薄,乳娘摘了朵腊梅插在冬生衣领上,冬生抓了往嘴里送,乳娘吃了一吓,好说歹说抢出来,冬生也不恼,转眼看见父亲,咯咯笑着,迈开小短腿跑了过来,直扑进他怀里。
周乐觉得心都化了——要不见妻儿一面,他几乎提不起勇气再去司空府。
侍婢送了早膳过来,周乐稍稍用了些,冬生原本是吃过的,见父亲进食又眼馋,因不得不分给他,拖了些时候。待用过早膳,周乐要换衣裳出门,藿香道:“公主吩咐,说等驸马起来之后,问驸马要不要沐浴。”
她不问还好,一问,周乐顿时觉得是个大问题。虽然冬日不如夏日,不必每天入浴,但是出征在外,条件不能和府中比。
藿香又道:“水已经烧好了。”
周乐:……
周乐问:“公主到底去哪里了?”
藿香:“公主去司空府上了。”
周乐:……
“胡闹!”周乐恼道。他并不想她卷入到其中。周乾这会儿在气头上,多少口不择言。他去受气是理所应当,但是她不该受这个气。
他不舍得。
也懒得入浴了,换过衣裳,大步就出了门。
……
周乾能把周乐拒之门外,却不能拒绝当朝长公主。
他比周乐年长几岁,性情也比他沉稳,昨儿看到灵柩眼前一黑,当着人还能站稳,人一走就不行了,到夜间受不住呕了血,把崔七娘唬得不行。
他与周昂虽不同母,感情却是极深。周昂那么个性子,爹娘都不服,却对他服服帖帖。周昂年少时候便有勇武之名,所以出征他也不怎么操心。多年来亦少有败绩。周昂自家练的部曲,原本配合程度就高过一般行伍。
到周昂这个身份,即便惯于身先士卒,也少有战死沙场。因这一死,既是极大的打击,也是极大的意外。
嘉语次日求见,他不敢不见,脸色却是死灰,幸而华阳公主识趣,亦穿得素,这让他心里稍稍安慰。
嘉语欠身道:“司空节哀。”
周乾回了一礼。他猜得出她的来意,但是他怎么可能答应——尉灿杀了他弟弟!他做人兄长的,怎么能不给他讨个公道!
嘉语一路进来,周府上下都穿了白,奴仆侍婢无人敢高声。她认识周乾、周昂兄弟有好些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周乾这样的脸色。她从前也隐约听说过这对兄弟,知道周昂是名猛将,却不知道他最后如何结果。
从前娄氏嫁了周乐,自然不会有和尉灿这段孽缘,也就不至于——
她久不出声,周乾道:“公主?”
嘉语微舒了口气,说道:“府上新丧,可有什么不凑手的,还请二叔莫拿我当外人。”
周乾原本想说“尚缺一个人头”,转念一想,事情又不是她做的,问责她有什么用。他心里未尝不知道周乐也是无辜,但是他兄弟死了,总须得有人出来给他偿命——便说道:“我缺什么,大将军心里该清楚。”
嘉语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听说五叔生前,很希望六叔能做到刺史——”
“公主!”周乾厉声打断她。
他承认他醉心于仕途,也承认自己有野心,想光大门楣,自然会希望兄弟出息,但是他不会答应拿五郎的命去换!
嘉语便及时止住,微一欠身,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初次见到五叔,差不多是十年前了。我虽然跟着周郎喊一声‘五叔’,其实五叔与我同年,那时候就坐在树杈上,拿着弓箭的少年郎……”
他打赌输给了周乐,发誓以后再不用弓箭,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过,虽然后来她与他销了这个赌注,但是最后他竟然死在箭下。
命运之吊诡。
然而她还记得正始五年的桃树林,他抱了酒来给她;正始六年她兄长迎亲出了意外,他们兄弟护送她出府;正始七年,她去信都求助,周乾尚在犹豫中,崔七娘对她不利,唯有他大大方方让她住进了军营,认了她这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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