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厚重华丽的国师朝服,此时正在仔细地拢着复杂的衣袖,他态度从容地整理好袖口,手优雅地从空中垂落。
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就仿佛真的不曾在意过。
沐北熙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后山墓冢第二排,最左边那个,是他的墓。”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理解始皇帝说了什么。
沐北熙平静道:“小池,他死了。”
人都有一死,池罔是知道的。
可是池罔怎么都没能料到,他离开得这样早。
庄衍去的那一天,是三月初五,而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池罔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时间过去太久,这时间上只有他一个人,身体里还残留着那个时代的痕迹。
再后来,沐北熙也走了,他认识的人一个个的,都不在了。
事到如今,池罔还是一个人。
时隔七百年后,池罔穿过杂草疯长的中庭,向后山走去。
他没有走很远就找到了后山,见到了那些坟冢。
池罔护着掌心微弱的火光,寻了过去。
坟堆几百年无人打理,第二排最左边的那座墓碑,被旁边树上的藤蔓缠住了,几百年间,那墓碑被藤蔓都拉得有些歪斜。
坟包杂草众生,愈发显得凄凉,那藤蔓更是将墓碑整个包住,几乎都看不出原本模样。
池罔一掌扶着墓碑,一掌挥去,将从树上缠下来的藤蔓,尽数拍得粉碎。
而他接触了墓碑的手,隔着厚厚的藤蔓叶曼,池罔都恍然感觉到了灼烧热度,从指尖荡到了心上。
迟到了七百年,他还是来了。
他放开石碑,一时怔怔的,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夜风也静悄悄的,池罔重新伸出手,轻柔地抚了抚墓碑,将仍缠在上面的藤蔓扯掉。
隔了许久,他才轻轻的说:“庄衍,我来看你了。”
夜色如漆,他跪坐在地上,用自己柔软的指腹,擦去石碑上的灰尘。
浮土尽去,却见那石碑上空白一片,竟一字未刻。
池罔怔了许久,随即苦笑。
他灭掉了手中的火折子。
良久后,池罔盘腿坐在地上:“庄少爷,已经七百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你怪我吗?”
池罔出了一会儿神,才道:“想必是怪我的,但也不差这一桩了。”
“咱俩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谁欠谁的,仔细论起来,算得清吗?”
池子将手收到袖子里,似乎是有些冷,又似乎那只是一个显得有些脆弱的动作。
片刻后,他摇头自嘲道:“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该说点别的……庄衍。”
“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吗?这一百年间,变化真的太大了,你在天上,是不是都看到了?现在这个世道,女子都能当皇帝了,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我还在兰善堂见到了一个女大夫,过了这么多年,那女大夫还记着你娘,实属难得。她人不错,我让人把那家兰善堂收回来,交给她经营了。”
“我会把兰善堂好好整顿的,毕竟那是你娘一生的心血。”
池罔的声音飘在空中,不会有人回答他的话。
“那女大夫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若善娘子能生在这个年代,就可以自由自在的行医了……对于她来说,那该是多么自在潇洒的一生。”
“我这次醒来,就想找人说说话,可是我心头这些话,跟谁都不能说。”
池罔换了个姿势抱膝而坐,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道:“能说话的人,全都已经不在了,今天既然见了你,就和你多说几句,我有点憋不住了,你别嫌我唠叨。”
坟头有一阵风吹过,吹得他肩上的发飘然落下。
池罔轻声的说:“庄衍,这次醒来后……我发现,我已经……记不起来你的脸了。”
时至夜半,他一个人坐在坟墩中间,对着一张空空如也的墓碑。
池罔再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看见、听见,这里怕是连个孤魂野鬼都没有,七百年的时光那么长,就是鬼都去投胎了。
有些情绪,他不想再克制了。
池罔语气平淡:“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这七百年里,我见了好多事,就连改朝换代,都见了几次了。我偶尔想过,咱们当年之间的那些事,要是放在今天,或许……真不是解不开的局。”
“可是七百年前的我,又怎知道我能活这样久?能有如今的心胸和格局?”
天空地旷,坟冢间空得令人发慌,池罔看着面前的无字碑,良久无话。
他站起了身,“可若是……让七百年前的我重选一次,我仍会走相同的路。”
“只是少爷,我……”
池罔闭上眼,嘴唇却在轻轻颤抖,“庄衍……”
那些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七百年前,他不曾说出来。
而七百年后,早已失去意义。
“庄衍,七百年来,你都不曾入我梦中。所以我想,你大概还是恨我的吧。”
池罔重新睁开眼,“但是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我不后悔,庄衍。我当年既然做了,现在也不会道歉。”
“当年你出家斩断尘缘,你我前尘尽断。我今日来与你见最后一面……也是对我的过去,正式做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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