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平怀瑱未作深究,转身至桌旁坐下,执壶浅斟清茶几盏,想容夕来此当是有事欲寻李清珏,不扰他二人交谈。
房门已在容夕入室后悄然掩拢,然而太子此刻现身外厅,李清珏恐有疏漏,只怕被谁唐突闯了进来,行上前去将门栓扣紧,诸事稳妥才回身至桌畔携容夕一道落座,问道:“何事寻我?”
容夕自不避平怀瑱:“昨日那位周大人又来了馆里,未与友同行,独身一人去寻了怜华。”
李清珏禁不住眉心蹙起,与平怀瑱一望。
“怜华昨日可有不慎显露端倪?”
“绝不会,”容夕笃定摇头,“怜华看是漫不经心的性子,实则心细如尘,他若有意提防,便不会妄生纰漏。”
容夕所言恰是实情,可越是如此,越令李清珏迷惑不解。
他实难明白,既无所纰漏,又是何处起了异数?
这筑梦楼落京尚未足月,且不论楼中人真身如何,单是那表象艳名都断不至远扬。区区一座品茗问曲的素雅楼阁,如何会令那刑部中人接连作访两日。
“许是作乐罢了,”尚未想得通透,身旁平怀瑱倏而开口,轻描淡写松了他脑中紧绷之弦,好似满不在乎般轻磨杯沿道,“暂勿打草惊蛇,若来听曲便由他听曲,烹茶鉴画皆任他自在,不过一介刑部侍郎,在这楼里还能掀起浪来不成?”
容夕听在耳里,才知那人原是朝中刑部侍郎。
李清珏略作沉吟,觉平怀瑱言之有理,眼下周君玉不过作客于此,怎可敌不动我动,倒不妨笑面待人,假以时日,终能见他内里藏着几分心思。想着向容夕嘱道:“教怜华谨慎行事罢。”
“好。”
容夕颔首,此后别无多话,只怕扰了二人,这便起身离去。
室内忽而止了低谈人语声,平怀瑱望着已无人的那一方空座,难掩感慨:“这容夕,心性不似少年。”
“容夕惯比怜华稳重,却是思虑有余,活泼不足。”
李清珏认同太子所讲,更明白容夕不同怜华的几分成熟是经年累月积淀而来。他守着两子长成少年,见过他们欢笑打闹,亦见过他们迎雪砺剑,记得他二人尚值幼龄时便因习武而受的记记伤痛。
他早有发现怜华容夕俱是坚毅果敢之人,但怜华天性开朗,每每受伤即便不觉委屈也定要凑来跟前骗他哄上一阵,反观容夕总不愿令他知晓,只肯独自抹了伤药又执剑回到练功房里去。
是以日复一日,容夕今不过十六有余,眸底便囊有世间繁复之相,而那万象之中,少年孑立其中,无人无物足以触碰。
这般不寻常,怜华非如此,亲侄瑞宁更非如此,令李清珏心底愧而生痛,只觉是他一己私心才害得容夕不能形同同龄人,十数年无辜承着护储重任,片刻喘息不得。
李清珏愈思愈远,禁不住深陷其里,只愿有朝一日能予容夕怜华以惬意自由,天高海阔,任君畅扬……
想着,静置桌面之手忽被覆住。
平怀瑱素来知他匪浅,委婉道出他心中所求:“再不久矣,万事依你所愿。”
李清珏手指一颤,抬眼静将目光落进他眸底,良久点了点头。
月悬中天,藏玉巷人烟正盛,暖曲重重荡入巷深温柔乡,醇香美酒盈金杯,煞是醉人。
太子身份不凡,若长在此处为人察觉恐引来诸多麻烦,因而不便于此久留,踏着车马最乱之时独身离去。
巷外街角少有行人往来之处,一辆车架默默掩在无光一隅候了许久。
终把人等着的蒋常整颗心放了下去,忙不迭迎太子入车回宫,特地曲折婉转地绕了几条宁谧街道避人耳目。直到那高及两丈的朱红宫门映入眼帘,他才当真吐了胸腔里紧憋的一口气儿,摸出宫牌备在掌心里,示意守城侍卫开门放行。
平怀瑱于车内闭目养神,听着门启又阖之声始终未曾睁开眼来,片刻后听帘外传来低语道:“太子,往后……莫不如还是将李大人请到赵府去?”
平怀瑱闻之不悦,却知蒋常并非杞人忧天。堂堂太子逗留声色之所,一旦为人所觉,后果不堪设想,届时不论是他还是一整个筑梦楼,必都难得善果。
是该收敛了。
“嗯。”
单单一字霎时使得车外太监眸里一喜,不料太子这般痛快便应了他,蒋常满心欣慰,不再叨扰。
平怀瑱今巳时出宫,先往赵府寻赵珂阳议事,足大半日过后又悄然去了藏玉巷,期间未得空短寐,已觉疲乏。此刻回宫,原想早作梳洗就此歇下,不料事有巧合,他这边儿方且迈入旭安殿中,便逢凤仪殿雁彤匆匆寻来,那双眼于夜月之下隐隐泛红,声含颤意向他急切拜道:“太子!请太子……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平怀瑱如遭钝击,脑里轰鸣。
蒋常亦不敢怠慢,忙跟紧了步子随他返身出院。
一行三人步履愈疾,平怀瑱将两人远远落在后头,待至凤仪殿中,不等通传便闯入寝殿之内,所幸所见之景不似他猜想那般揪心。
殿中无太医,皇后静卧榻上仿佛正值好眠,伴着浓浓药香一动未动,待听着了熟悉脚步声,缓缓睁开一双早已经日月重染风霜的眸子,浅浅蕴出几抹笑来。
那双眼不比从前澄澈明亮,浊浊布了尘土,又如有朦胧晦纱阻隔其中,令她视物艰辛不已,侧眸虚望半晌欣然唤道:“太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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