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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怀瑱快步至榻前,掀摆侧坐其旁,执住了皇后不同从前柔亮光泽的手掌。
    “母后,是儿臣来了。”
    说话间愈将身姿俯低,字里行间饱含心痛,唯恐皇后瞧不清他。
    当年为绝天花所用之毒,今已入脑,令皇后双眼日益模糊,寥寥数尺开外便难辨他人容貌。
    今日这症状好似更重了些。
    平怀瑱喉口苦涩,隐忍片刻后故作泰然般顺眉笑了起来,对这女子哄道:“母后今日瞧来气色红润,精神好了许多。”
    皇后岂会不知他是有意宽慰,弯唇摇了摇头:“本宫身子如何自当心里有数,太子不必忧心,本宫还要活着见你成为一朝明君……今夜唤你来殿,不过是眼神越发不明了,只怕一觉醒来,再不能看清你模样……”
    平怀瑱抿唇不应,唯恐一开口会失了态。
    皇后温暖手掌自他掌心挪出,于话间轻轻抬起,一寸一寸抚遍眉眼,似要将爱子形貌深刻记忆之中。
    平怀瑱合眸任她触碰,眼睑敛下一刻,室内盈盈烛光尽散,黑暗中旧事狂涌,三十三载母子情深,岁月漫长,却终是逃不过白发人迟暮之年。
    面上手掌未经重活绝不算粗糙,但因年过天命而稍显松弛,磨着那眉骨向下勾勒,过鼻梁、抚唇畔,至下颌方止,好一会儿过去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
    平怀瑱重又将之执住,目如温水望着她,看她一双眼努力地想要瞧清自己,虽万分艰难,但格外餍足。
    又是良久,那餍足之情里缓慢徒然生出几分遗憾来,皇后无奈叹道:“不知何日才能见你娶妻得子。”
    平怀瑱手指收紧。
    数年前他令钦天监一记天命之说斩断姻缘,然终究不可尽断,千辛万苦敷衍拖延至而今,已越发拖不得了。
    宏宣帝早无耐性,着钦天监寻计逆天改命,使得那监正温智元两头为难,跪求太子且行让步之举。
    而此间令皇后诸多不平的还有那魏家,原与太子立下婚约的魏家女儿也不得不因太子天命而另嫁他人,却是嫁谁不好偏偏嫁了六皇子平怀颢。如今魏女身为六皇子妃,已为之诞下一子,要皇后如何不慌不急。
    个中利弊平怀瑱都懂,可有李清珏多年烙于心间,令他决计让不得步。
    “儿臣择日便寻钦天监再测天命。”
    平怀瑱只作搪塞,万般无奈地将皇后手掌贴覆面上。
    第六十五章
    当日自凤仪殿出来已是更深时,悬顶星月凉玉般偎于天野,染出春夜半分寒。
    平怀瑱守着皇后入睡才默声离去,行进院里一霎,身后殿门静得不似囊有人烟,无尽辛酸覆背而来。
    他眼里皇后从来丰姿绰约,康健无虞,幼时甚觉她当如仙人般不老不病,而随岁月无情流逝,这仙人渐入凡尘,愈是虚弱得令他心惊。
    他缓步行着,独于此暗夜里想了很多,心中并非不惧不怕,确也担忧皇后那双眼当真会于一觉之后愈发恶化,从此以后只能听声辨人,若他不叫出一声“母后”,皇后便不知他已在眼前。
    以前不曾料过之事,今如梦魇来袭。
    世间事多不遂人意,只是如今落他身之不遂意事未免过多了些。
    他不可如此了。
    激流当需勇进,一步也不可慢下。
    回到殿里,平怀瑱合眸醒了整宿,决计近两日间便寻机游说元家,然此番拉拢之举无法太过直截了当,想必还得曲回行之,自平非卿而始。因平非卿与元家嫡次子元靖自幼惺惺相惜,情如兄弟,而那元靖是为元老将军老来得子,眼下年不及三十,比及元家一众顽固老辈必然更能通透事理。
    这一考量自是合情合理,可惜平怀瑱于此寂夜中谋划种种,不料终究还是迟了李清珏半步。
    平怀瑱千算万算,未算到李清珏闻他一句“请不到也不可由你去请”后仍不肯依他所言,翌日天方蒙亮便一袭素裳堂而皇之上了街头,不避过往行人,不作乔面装扮,一路穿行过巷行往京中元府。
    府门寂寂紧掩,只偶有晨起婢女赶早外出,启了半道门隙后又阖拢。
    李清珏不乏耐性,心知等人一事本就不可期,元家老夫人会否于今日现身尚还难以确切,好整以暇在街角寻了个茶摊候着,一盏清茶自斟满起缓缓凉去,始终未饮,直将目光静静投往元府烫金的高匾之下。
    如此约莫个多时辰,街头人息渐生,守门门童将府门大张,伴着远远传来的“吱呀”声响,将两扇镶着七七门钉的朱色厚重高门推开,仿佛推开了一整个披覆着“元”字的忠魂与兴荣。
    再不久,便有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经婢女搀扶迈过门槛,后随家丁两双,缓步顺阶行向候在威仪石狮旁的轿辇。
    李清珏敛了敛眸,将铜钱搁置未动的茶盏旁,起身迎上前去,数十尺之遥,恰将脚步拿捏得宜,赶在元老夫人躬身入轿前行至眼前,隔栏奉拳一拜。
    元老夫人疑惑侧首,抬眼之时觉出一丝儿面熟,见他满怀欲言又止之意,不禁蹙起眉心细细思量,偏偏如何都记不起这后生究竟为谁。
    她缓缓立直身子,手扶轿门不急入内,静默望回李清珏眼里,面含温和又不失武将家眷的一身傲然风骨,出言询道:“阁下何人?”
    李清珏低道几字:“一何姓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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