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知父皇重亲伦,三十余载至今,儿臣幸得父皇庇佑方得康健。但如今贼人意渐起,倘加纵容必生后患,请父皇听儿臣一谏,莫再姑息养奸!”
太子所言尚且委婉,无一字道破玄机,然宏宣帝定然晓其意,无奈轻叹,终究到了认命时候,缓言道:“时不同以往了。”
英雄迟暮,日薄桑榆。
过往所为是扶着平怀瑱学做太子,此后所为,是不得不扶他学做帝王了。
宏宣帝忽然重道一遍最初那话:“朕有许多儿子……本以为朕的儿子各个光明磊落,不想还是教朕失望了。便让朕看看,是哪一个要残害手足,谋父江山。”
平怀瑱抿唇咬牙,胸中震起浩荡烟尘。
当日太子与皇帝一番促膝罢,宫中太医便整院儿地心惊胆慑起来,只因宏宣帝身况陡转直下,一阵猛咳忽便卧床不起,时醒时昏。
太医令诊后讷讷不敢言,巍巍颤着年迈身子俯首伏跪,惶然请罪,道宏宣帝寒气已透肺而过,伤及心脉,恐所余天年已不多矣。
这把掉脑袋的话嗫了半天才道得完整,太医令只怕项上人头不保,汗水浸透墨绿官袍。万幸半晌之后未得迁怒,宏宣帝疲惫遣其退下,已听不进半句医嘱。
消息如疾风过墙,当夜传遍深宫。
平怀瑱守在龙榻前接连伺候数个时辰,待亥时行出养心殿,殿外候了整日的蒋常便急着附耳近身,悄声道了些话。
平怀瑱听过颔首,当前万事尽如所料,余下如何还待看明日风波。此后转念一想,又思及皇后,担忧她于此间闻讯伤神,着实放心不下,因而虽已夜深,仍决意往那冷宫行上一趟。
行走间稍有走神,往前数步恍然顿足,望着足下通往凤仪殿之路,心中无比沉郁,在月下默立片刻才换道向着冷宫徒步去了。
彼时灯已阑珊,所过之处各宫各殿皆光影晦朔,阒静空余虫鸣,而愈近冷宫,愈显幽僻寂寥。
平怀瑱延着落寞宫墙取道前行,渐渐的将那独立于荒凉之中的一殿入目,再行近些便能望见寝殿廊下的两盏单薄夜灯,与暗不透光的几扇窗棂。
皇后已梳洗入睡,平怀瑱暗想自己所忧多余,心下松懈几分,不禁放缓脚步,欲近前在外瞧上一眼便走。
廊里守夜宫人共有一双,一为寻常宫婢,一为李清珏安排进宫伪作宫人的吴阳成。两人远远见他来此,各自行礼问安,平怀瑱抬手低道“免礼”,再向吴阳成问道:“皇后今日可好?”
“回太子话,皇后娘娘今日精神尚佳,不过晚些时候听闻皇上抱恙,倍感焦虑,方才睡下不久。”
平怀瑱闻言蹙眉,想皇后既已听说养心殿之事,必不能睡得安稳。正想着,果听殿内传来皇后轻唤,是听着了廊里话声,知他来到此处。
“母后,儿臣在。”平怀瑱遥相应声,转身欲推门入殿,见室内竟无棉春前来启门相迎,颇为疑惑,“棉春此在何处?”
吴阳成回他:“在殿内服侍,皇后歇下便未见她出来。”
平怀瑱颔首,亲自将门推开,伴着陈旧木门之声抬眼,似有一道阴影晃在眼前。
下一瞬,只听身后宫婢捂眼尖叫,蒋常颠了半步,喉咙里愣是没发出声来。
月光洒入室内,平怀瑱逐将双眸敛紧,抑下满心震撼,盯着梁下缢在白绫之上的那道瘦削身影,久久不作挪眼。
第八十章
“殿外何故喧哗,棉春,”内室间隔帘传出皇后轻唤,“太子来了,棉春,快扶本宫起来。”
平怀瑱紧了紧拳,不再望那梁上尸身,迈步入殿疾向帘内赶去。
不多时便有温和未起波澜之声体贴哄道:“母后慢些,棉春不在这殿里。”
皇后半睁着无神双眼,凝眉生惑:“方还在的。”
“是,方才离去,道是家人抱病在榻,想见她一见。棉春不敢扰您歇息,便来求了儿臣。”平怀瑱顺口搪塞,只求将她好生瞒过,歉疚道,“儿臣自作主张允她离宫,教母后身边又缺了人来照顾。”
“这地方不缺人伺候,太子允她离宫乃是善举。”皇后不忍他自责,忙把这话应下,执手予他宽慰。平怀瑱不作答复,颔首反将她清瘦手掌握了片刻,仔细放进被里。
帘外蒋常默听了几句,如鼓心跳渐也缓了下来,回首一探,见吴阳成已制着那受惊宫婢匿入殿中,随步紧拢了两扇高门。
蒋常在这暗夜里被他如炬目光盯了盯,一恍回神,忙上前替他将那宫婢捂着嘴,由他空出手来独自近前,去把棉春僵直身躯抱落地面。宫婢眼睁睁看了半途,似被棉春不瞑双目狠狠瞪着,吓得双眼一合滚下泪水,口里却再也叫不出声来。
寥寥一重纱帐,外如地狱百鬼穿行诡谲静默,内是人间慈母孝子和声细语。
皇后犹不知实情,更不知话里棉春早已冷了身子,就近在咫尺之外。太子所言她无一不信,确当棉春求情出宫去了,这两日间起居衣食皆为之照顾,比不得雁彤周到,却不难瞧出一片赤诚,不由微微惋惜:“棉春是个心细的。”
平怀瑱心头漫起一阵酸,忆及当初权倾后宫的凤仪殿,满殿上下没谁能比得雁彤体贴,仅此一人足矣。
哪像如今,同棉春这般心细的一时竟也难求。
他喉里涩涩发堵,缓了片刻勉力令出口之声含笑道:“儿臣再给您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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